• 《最後一課》付梓出版,書成四課,然而此文專論陳健民最後一講,因閱之次數最多,感悟亦最深。猶記彼時身處雪域西藏,無緣親臨盛事現場,後藉網絡翻牆觀看,慶幸有人留住當刻美好時光。現今重溫,見場上不少熟悉面孔,或流離四散各地,或留守案發現場,或早已消失於公眾能及之視野。陳健民的最後一課,談啟蒙,亦談準備——因和平佔中案,獄災將至,既安教務,亦備書單。曾聞高僧大德言,死無可避,則善備之。藏人修佛,正是為死亡作準備,是以臨終從容,豁達較其他民族為勝。若苦難難逃,那最好的應對,就是善謀苦難進程。入獄最佳準備,莫若讀書。 讀書而熬過苦難陳健民提過上大學前讀書匱乏,僅讀《讀者文摘》之類,至大學卻從書中得諸多啟蒙。面對牢獄之苦,誰也難受,然而在自由受限之境,閱讀無疑是最佳精神寄託。他為準備入獄,特購潘霍華傳記,六百餘頁,卻一讀而盡,又要另備新書。有懲教職員認真跟陳健民說:「教授,你會否看壞個腦?」夏蟲不可語冰,無追求學問之習慣者,怎能理解閱讀箇中樂趣?因讀書而得橫跨時代的啟蒙,因讀書而熬過苦難。就如陳健民所言,閱讀「如鹿切慕溪水」。雖乾涸,得一甘露,已夠逍遙。曾經聽過另一位我很敬佩的讀書人笑言:說起來怪異,單獨囚禁時,沉浸書海,實在過癮。說最後一課者,原因眾多,或因生離,或因死別。想起第一次讀「最後一課」,不是陳健民等學者所講,而是蘭迪·保施(Randy Pausch)教授因胰腺癌而準備的人生最後一課。他提到孩子年紀尚小,無法完全理解,但願能「把自己裝進瓶子裡」,最終有天會「沖到孩子腳邊的沙灘岸上」。 世道蒼茫 更覺珍惜中文大學最後一課的現場,談的既是啟蒙,亦似一場告別。今回望六年前的風景,有如見證香港風起雲湧前的風光。當時六百餘人自由參與,來自台灣及澳洲的人士快閃出席,屬真正的文化盛會。不過仔細地想,五年前的環境亦不見得好,從沒一刻覺是風平浪靜,幸好那時有人堅持,留下美好記憶。多年後風高浪急,回看更見啟發。在未來回望今日,能否坦言:「慶幸當年曾如此行事!」人生最苦,非徒勞無功,乃未嘗試。就如初戀,表白失敗並不算苦,若然一生只後悔未試,豈不白過一生?今日界線更見模糊,難辨是非,我們如何得知何為正確?陳健民說:「歷史的進程不是我們能掌握的,我們只能在某個歷史時空做你認為對的事。」在這漫漫長夜,可以做甚麼?他亦有答案:「我想在漆黑中只能看星。」看到講稿六年後才得付印,起初不禁問何不打鐵趁熱?但正因六年後出版,我又再次讀起文稿,就如瓶子浮沉大海,輾轉間又沖回腳邊,檢起細讀,事隔六年,歷久彌新,世道蒼茫,更覺珍惜。 推介 :《最後一課:在時代盡頭,留給未來的重逢之書》作者:陳健民、陳祖為、邢福增、張燦輝出版:飛地工作室(台灣)書號:9786269836260日期:2024 年 9 月...

  • 以前曾騎單車自泰國曼谷到西藏拉薩,及後屢有問者,詢踩車遊藏之事,我亦樂於網上分享經歷。一次在網上旅遊論壇,有人問到踩車遊藏建議,如實告知,不意惹來從沒騎乘經驗者批評,說我見人踩車遊藏而不阻止,反給意見鼓勵,是不負責任之舉。 批評者稱自己曾包車進藏,坐車時遇高原反應。他認為:坐車尚且如此,騎車將何以堪?其謬之處,在於以為乘車與騎車可相提並論。高原反應其一主因,正是進藏過於匆忙,未及適應。由四川包車入藏,連參觀只約五、六天,騎車則需月餘,而且逐漸走高,適應遠勝坐車。 凡事向人性好處去看,該人批評我分享騎車入藏建議為「不負責任」,雖然理據不足,但也算是懷有悲憫之情,關心他人安危。其欲勸止遊人騎車入藏,出於自身痛苦經歷。然以為一己所知,可施於眾,除自限對世界理解,更礙他人志向。 把話題扯遠,有朋友為在囚人士籌募書籍,使其猶有閱讀自由。熱心人捐出食譜,有人卻擔心被囚者無啖好食,看著美食照片更添憂傷。然而有曾受牢獄之災者立即指出,在獄中曾遇囚友因飲食單調,反想看美食照片,算畫餅充飢,空想亦能獲心靈慰藉。而且入書不是強迫,是牆內人主動要求。無相關經歷者,即使出於好心,但助人時只基於自己觀點感受,而非站在對方立場上理解其需要,一切以己度人,反限他人體驗。 天下不少事物、教條、道理等,表面相同,實際迥異。猶跳崖百米,螞蟻投崖應無大礙,大象一躍而下則必死無疑。只要稍微更改規模、重量、速度、心態、場景,一切就會分崩離析,難以為鑑。 ...

  • 旅行之初,常住多人間,以價錢考慮為主。資匱志遠,錢財不多,想去長途旅行,最易省下開支,當為住宿。旅宿不過一夜,花費過多亦覺不值。而且旅館不止省錢,還吸引志趣相投的人。回想旅行往事,途中難忘好友,不少均識於旅館。 跑往外地旅遊,當然要認識當地人,他們能開拓地方認知,介紹文化風俗,但礙於日常事務,往往難以結伴同遊。正如外地友人來香港探望,最多也只能抽一兩天相陪。然遇異鄉或同鄉旅客,共探墳地,或結伴包車,或共進晚餐,趣味無窮。不少於旅館相識友好,交情至今不絕。 旅館較酒店易結緣,非止因共同空間多,大概與客人態度有關。在酒店大堂隨意與人攀談,頗感突兀,但在旅館噓寒問暖,互換情報,理所當然。據我以往旅行經驗,旅館客更願與人交流,早餐變成早餐會,晾衣處變成交流場,均感自然。 花費的態度 隨著年齡增長,對金錢概念有變,我獨遊時仍計較住宿開支,不願花費無謂錢財。間中與友同遊,可住較好酒店,然而自己一人,只求簡樸衛生,能睡好覺便可,酒店裝潢設施大多與我無干。觀乎所遊國家情況,若物價不高,住房間亦可,然而若覺不值,寧願選擇床位。 近年有次到達西歐某國,抵步頗晚,見房間要價過百歐元,床位才二十多,毫不猶豫就住進床位,不以為屈就,始終早已習慣多人間格局。住宿花費不多,仍覺舒適快樂。節約不止省錢,更是花費態度。 也許唯一分別,是以往會尋找最廉價床位,以節省開支為主要目的;今則更在乎評價好壞,間中寧願多花少許金錢,算是簡單升級,所求不多,即使只是麥當勞餐加大,已夠我滿足。...

  • 曾於莫斯科機場轉機,機上遇一旅客,談起俄羅斯,於一切事物皆不動心,唯談及克里姆林宮金飾裝潢卻眉飛色舞,說沒見過那麼多黃金,對他來說算是全俄唯一過人之處。言談間除了黃金還是黃金,話題乏味無趣,被迫聽了數分鐘(也許更短,但感覺很長),趕忙說要看書。 曾多次參觀西藏布達拉宮,常見有導遊解說歷史、建築,遊人興致索然,直至言及金銀珠寶,客皆驚異:五世達賴靈塔含金 3721 公斤、九眼天珠價值過億,眾遊客疑幻似真,聽得津津有味,如同參觀布達拉宮最高潮。 又像品鑒紅酒,不論顏色、香氣、產地、年份、口感、餘韻,只需說紅酒價錢,這瓶三千,那瓶半萬,酒價高必然酒質好。至於其佳處,一則無關輕重,二則無睱深究。 旅途中偶遇旅客,把行程當作攝影器材展覽,帶上貴價重裝備,拍攝成果平淡無奇,問其器材有何過人之處,竟只答鏡頭過萬元,言止於此。對話空洞如同嚼蠟,枯燥無味。 知物之價而不識其值...

  • (此文初稿寫於 2018 年 10 月 30 日,即金庸逝世後一日,最初刊於《立場新聞》,已不復存在,現趁今年金庸百年誕辰修改再刊。)...

  • 按藏地習俗,信眾選神山本命年而朝聖。當年我仍長居拉薩,奈何年中事繁忙,唯冬季得以遠行,故於羊年之末,始到西藏東南邊陲德欽卡瓦格博轉山。有居藏相識聞言,屢稱冬季轉山絕不可能,聲言大雪封山,猶自尋死路,談得像經驗之談。追問其何以得知冬季轉山危險,對方語塞,我頓時明白,所謂「不可能」,實屬一己臆測。 本來各有見地無妨,問題在於把意見當成事實,還以此勸阻他人行動。看似實在,卻毫無參考價值。正如問港島人有關元朗狀況,雖然同為香港人,亦可誤會元朗人騎牛上班。同理,居拉薩者,論千里外神山狀況,難免有誤。 分清人言虛實 似是而非的意見充斥天下,聽者自也有責任辨別真偽。大概由於過往旅遊經驗,早知此等見解不盡可靠。所以當年我出發前,先想請教剛轉山回來的香客,幾經轉折,經朋友介紹認識山中經營旅館的多吉卓瑪。致電相詢,卓瑪直言冬天朝聖者雖少,但每天皆遇,經道無阻,未有大雪封山之慮,僅叮囑勿抄小路,以免走失,依從大路,路標清晰可見。 那年我如願轉山,途中均有住宿,飲食無憂,中途無不測,頗有體會。之前勸阻我冬季轉山的相識得知我平安歸來,連說我行程順利純屬「幸運」。不過冬季轉山絕非靠僥倖,更非冒險,而是分清人言虛實。 人言事不可為,當分清其為臆測抑或事實,不應把意見當成陳述。自己亦當警惕,他日應詢,除非有明確認知,否則切勿斷言臆測,阻他人志向,潑人冷水,誤人子弟。 ...

  • 曾到北區某學校談旅遊,那年仍是不論身份皆能到學校或公營電台談論旅遊的年代。席間有同學問遊藏需幾日,方能充份了解該地。我如實回答:單靠旅遊,難知全貌。 旅客常與當地人認知有別,形成「旅客氣泡」(tourist bubble)。所謂知名勝景,當地人或不感興趣,甚至不屑一顧。曾見有旅遊文章提到餐廳,以「連當地人都不知道」作賣點,多少反映遊客單一視角。   不知其不知 吃喝玩樂,拍照留念,無助了解風土人情。如有旅客樂於反貪部門前拍照,當地人卻看重反貪力度;旅客於「永遠盛開紫荊花」留影,香港人關心能否繁榮昌盛。 旅客往往懷有既定印象,易陷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 曾遊阿富汗,恰逢九一一事件後一年多,因局勢敏感,友人聽我前往阿國,或以為冒險魯莽,其實不然。我本無意前赴阿國,偶於巴基斯坦白沙瓦邊城,遇旅客剛從阿國而歸,親述當地民情治安、交通簽證方法,資訊具體而明確。外地人多以為阿富汗全國悉危,問明後方知當年應避免前往南部坎大哈,而喀布爾及巴米揚則安全。 沿路資訊繁多,似有關聯,實則等同道聽塗說。如問邊城人對鄰國之見,以為兩者相近,理應了解,卻不可盡信,蓋因鄰國根本「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註),對彼岸世界毫無認知。若有香港島人以為元朗人騎牛上學,那伊斯蘭堡人對喀布爾人之看法何能盡信? 有人一聽阿富汗即呼危險,仔細相問,原來誤以為除自家園外天下皆危。安全觀念常帶主觀偏見,或以寥寥新聞定論世界,或以戲劇角色定義他人,由此簡化,視本來複雜多變宇宙為單一故事,焉能不扭曲全局認知? 旅行之要,正是求聞異聲、觀異事,打破偏執、破除俗見,故事復變多元,不以異見為怪。 註:《老子》八十章言「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謂兩國無爭,無苛政暴歛,人民珍惜生命以不必遷移他鄉,生活恬淡,吃食雖粗,反覺甘美,是以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在老子的世界,「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並非指鄰陸不和,反而是理想國家的模範。   ...

  • 曾於佛祖初轉法輪之地旅居百日,住日本人創建寺廟,名為日月山法輪寺,屬日蓮宗。每日晨五起床梳洗,六時唸誦,午或抄經,或冥想,寺中亦有雜務,傍晚五時復又誦經,早睡早起。 友人聞此經歷,常有兩極反應:一者羨慕,謂其清靜神聖;有人說寺院單調乏味,難以長居,一聽五時起床更連聲說不。然而我等生活其中,倒不覺殊聖或苦悶,只覺如同生活日常。 修行即生活,不以每日冥想為神聖,只視之為日常。猶記當年曾感驚訝,過往居然從未修行,想像離寺後應堅持練習。然而返回市區後,修行遂止,間或冥想、誦經,已非朝夕之事。 多年後又有幸入住內觀冥想中心,十日禁言、禁網、禁手機,晨四起床,終日冥想至晚九,修行生活復始。有從未入過內觀營的朋友聽罷,驚問何能十日十夜不言不網不手機,常覺不可思議。然而若得活在其中,則無逆拒,亦無憧憬,因二者皆顯不適。若常格格不入,何以安在? 逆境適應 若以寺中修行為順境,逆境適應豈非同理?疫情封城期間,香港人與世界及中國斷軌,內外交困,有如荒島,外人以為香港情苦,然當時生活其中,倒也不覺甚苦,反而趁機理解我城,圍爐取暖,自有另一番意義。 更甚者,友人困於斗室,問其最難適應處,平日對答機敏,居然一時無語。眾問難道無不適應處?答曰冷暖自知,衛生欠佳,均屬實情,然而實無過度不適處,因諸事皆被動,反正無法控制,更不必擔憂,專心一致,每日讀書六小時,視之為難得奢侈。此等心志,即堅靭回彈。...

  • 我在 2002 年 11 月到訪阿富汗,即九一一事件後一年零二月。時美軍控制阿國北部馬扎爾沙里夫,為當年全權控制之里程碑。我從首都喀布爾巴士總站乘車,遇夫婦孩童甚為友好,與我分享「四腦」(即核桃)及提子乾,我亦與其家人分享桑子。沿路山脈崎嶇,景致似巴米揚高山峽谷,時而壯闊,惟道旁房舍盡破。不久,目所及處皆雪,至海拔 3363 公尺入隧道,隧道名為薩朗,全長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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