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家的痛苦與孤獨


第十三封信 13.2
明慧:
2020年7月18,當我主動選擇成為一名流亡者時,內心早已預感到這是一場無法回頭的長夜。這個決定,並非出於對冒險的浪漫嚮往,而是現實的殘酷壓力下不得不作出的抉擇。那一刻,我深知,只有逃離,才能保全僅餘的自由;只有在異鄉,才能繼續為香港發聲;只有離開白色恐怖,才能有尊嚴的自己,然而,這一切的代價,遠比我當時所能想像的更加沉重——流亡的痛苦與孤獨,宛如無盡的潮水,日夜將我吞沒。
被連根拔起的根基
我曾細讀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思索「此在」與「在世」的哲學意義。那時的我,還未曾真正體會到「存在」的斷裂會是怎樣的痛苦。流亡之後,我才明白,當一個人被迫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與熟悉的語言、文化、親人、朋友徹底隔絕時,「此在」的根基便被連根拔起。
倫敦的街頭人潮洶湧,台北的巷弄燈火通明,但我彷彿只是個過客,無論走到哪裡,都無法真正「在世」。我在異鄉的房間裡擺放著從香港帶來的書本與小物,每一件都像是斷裂的記憶碎片。這些碎片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家」,反而時刻提醒我:我已經無家可歸。
我常常思考,「家」究竟是什麼?過去我以為家是空間,是熟悉的房間、書桌、書架,是那種「事事就手」的自在與安穩,同時是不言而喻的日常世界。流亡後才發現,家更是語言的韻律、文化的肌理、情感的連結。
我懷念粵語的聲調,那是我思想與情感最自然的出口。如今,無論是用英語還是國語授課、演講或交談,總覺得有一道無形的牆,阻隔了最深層的自我。每當我試圖向外國或台灣朋友解釋香港的命運,總是無力而挫敗——他們或許能理解政治迫害的殘酷,卻永遠無法體會我們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對他們來說,香港只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對我而言,香港是我的全部世界,是我存在的根。
在英國或台灣的香港餐廳吃所謂家鄉菜,無論港式奶茶或蝦餃燒賣、腩河雲吞麵都只是形似,但卻怎也煮不出記憶中的那碗雲吞麵。那些屬於香港的文化密碼,逐漸在我身上褪色,因為不單止是食物,還有食肆的環境完全不一樣。
永遠凍結的鐘擺
流亡五年,孤獨早已成為我的常態。父母早已過世,沒有親戚、沒有叔伯表兄弟;兄弟姊妹仍在香港或海外不知何時可聚;除了妻子,兒孫不在身邊;昔日的朋友和同事因政治或現實種種分歧而斷絕來往,現在只有幾位學生與新結識的朋友,雖然溫暖,卻無法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
我知道,孤獨不只是身邊沒有人陪伴,更是一種存在的失落。流亡者的孤獨,是被世界遺棄的孤獨,是在異鄉人群中成為隱形人的孤獨,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回到過去的孤獨。
我曾在文章中寫過:「家」是「情」的聚合,是與親人、朋友、同胞之間的情感網絡。如今,這張網已被撕裂,剩下的只是一個人在異鄉的漂泊。我甚至懷疑,這種孤獨是否會成為我此生無法癒合的傷口。
在倫敦、台北與世界各地,我遇見了許多同樣流亡或離散的香港人。我們在短暫的聚會中分享共同的記憶,彼此安慰,試圖在異鄉重建一個「家」的幻影。然而,這種共鳴往往是脆弱的。政治立場的分歧、世代的隔閡、創傷的積壓,讓我們在同舟共濟的同時,也在彼此的傷口裡照見自身的無力。有時,連悲傷都難以共鳴,只剩下各自沉默地承受。
我常想,離散社群的黃昏比故鄉的夜更黑暗,因為我們連失落的對象都在慢慢消逝。年輕一代開始在異鄉成長,對香港的認同逐漸淡化。這種身份的稀釋,讓我更加感受到流亡的絕望——我們不僅失去了家園,還可能失去作為「香港人」的最後一點根。
我無法否認,流亡讓我變得更加悲觀。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場痛苦的鐘擺,而流亡則是將這鐘擺永遠凍結在虛無的極點。
我所緊握的哲學支柱——愛命運
明慧,面對這虛無,應如何自處?
這是我流亡歲月中最常自問的問題。當「家」的概念崩解,當身份的根基動搖,當未來變得不可知且難以掌控,人生彷彿陷入一個無底的深淵。在這深淵之中,所有過去賴以維繫的信念與價值都顯得蒼白無力,虛無主義如陰影般籠罩著我的日常。
在這樣的處境下,尼采的「Amor Fati」——愛命運——成為我唯一能夠緊握的哲學支柱。尼采說:「我不想任何事情有一絲一毫的不同,不僅要忍受不可避免的事物,更要愛它。」這句話初聽之下近乎殘酷,甚至帶有一種自我折磨的味道。但當我在流亡的孤獨與無助中反覆嘴嚼這句話時,才漸漸體會到它的深刻與力量。
Amor Fati,不是消極的接受,更不是被動的忍耐。它是一種積極的擁抱,是對命運所有安排的徹底認同。這種認同不是對現實的盲目肯定,而是在最深的絕望中,仍然選擇說「是」。
在流亡的長夜裡,當我一次又一次被孤獨與失落擊倒,當我在異鄉的街頭徘徊,感受到自身的無力與渺小時,我試圖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我不僅要接受它,更要愛它。」
這種愛,並非來自於現實的美好,而是來自於對生命本身的深刻理解。尼采說:「誰擁有為什麼而活,幾乎可以忍受任何怎樣而活。」流亡讓我失去了過去的「為什麼」,但也迫使我去尋找新的意義。Amor Fati教我,不要再執著於過去的失落,而要在當下的困境中,重新發現生命的價值。
在流亡的日子裡,我學會了將尼采的Amor Fati作為對抗虛無的武器。虛無主義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讓人失去意義感,讓一切努力顯得徒勞無功。但Amor Fati卻教導我,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要以肯定的態度擁抱生命的全部。
首先,Amor Fati讓我學會了與痛苦共處。流亡的痛苦無法消除,也無法逃避。它如影隨形,時時刻刻提醒我自己的脆弱與無助。但當我用Amor Fati的眼光去看待這些痛苦時,它們不再只是負擔,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正如尼采所說:「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我自己。」痛苦、孤獨、失落,這些都是構成我生命的元素。當我學會愛這些元素時,我也就學會了愛自己。
其次,Amor Fati讓我重新審視「家」的意義。過去我以為家是固定的空間,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流亡教會我,家其實是一種狀態,是一種對自身存在的肯定。當我在異鄉的房間裡,擺放著那些斷裂的記憶碎片時,我開始嘗試將這些碎片重新組合,賦予它們新的意義。家,不再是過去的回憶,而是我在當下所創造的每一個片刻。即使身處異鄉,即使再也無法回到過去,我依然可以在當下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屬感。
再次,Amor Fati讓我理解流亡的價值。流亡不是失敗,不是被動的放逐,而是一種主動的選擇。當我選擇離開香港時,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壓迫,捍衛自己的信念。這種選擇雖然痛苦,但也讓我更加認識自己。尼采說:「成為你自己。」流亡讓我不得不面對最真實的自我,讓我學會在困境中堅持自己的價值。
最後,Amor Fati讓我在絕望中找到希望。流亡的生活充滿不確定性,未來難以預測。但當我學會愛自己的命運時,我也就學會了在不確定中尋找機會。每一次困難,都是成長的契機;每一次失落,都是自我超越的起點。正如尼采所說:「那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流亡雖然讓我失去了很多,但也讓我獲得了新的力量。
內化為生命態度
將Amor Fati內化為生命態度,並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日復日的修煉。流亡的日常,充滿了各種挑戰與考驗。每當夜深人靜,孤獨如潮水般湧來時,我會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我學會了與孤獨為伴,將它化為創作的動力。每當思鄉之情湧上心頭,我會用文字記錄下來,將它轉化為對香港的反思。
在與其他流亡者的交流中,我也學會了包容與理解。每個人的流亡經歷都不盡相同,每個人對「家」的定義也各有差異。有些人選擇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有些人則緊緊抓住回憶,不肯放手。我明白,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需要極大的勇氣。而Amor Fati教我,無論選擇如何,都要全心全意地擁抱它,愛它,讓它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流亡帶來的創傷,無法抹去。這些創傷如同身上的疤痕,時時提醒我曾經經歷過的苦難。但正如尼采所說:「藝術的任務,是給予生命以意義。」我開始嘗試將這些創傷轉化為創作的素材,將痛苦昇華為寫文章、攝相、篆刻的創作;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自我療癒的過程。當我將內心的傷痛訴諸文字時,它們不再只是負面的情緒,而成為我與世界對話的橋樑。
我也學會理解他人。每個流亡者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背後都有難以言說的痛苦。當我聆聽他人的經歷時,我不再只是同情,而是用自己的創傷去感受、去共鳴。這種共鳴讓我們在異鄉建立起深厚的連結,讓我們在孤獨中找到彼此的溫暖。
創傷的轉化,不僅僅是個人的療癒,更是一種集體的力量。當我們將自己的故事講述出來,當我們用文字、影像、音樂記錄下流亡的經歷時,我們就是在為未來留下見證。這些見證,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成為後人理解我們時代的重要線索。
流亡不僅僅是個人的命運,更是歷史的產物。每一個流亡者,都是時代的見證者。我常常思考,我們這一代人的流亡,將如何被後人記憶?我們是否有責任,將自己的經歷記錄下來,讓未來的人能夠理解我們所經歷的一切?
學會在流亡中重生
流亡讓我失去了過去的身份,但也給了我重新定義自己的機會。過去,我是香港人、是哲學教授、是朋友、是家人。流亡之後,這些身份都變得模糊不清。我曾經迷失在身份的迷宮裡,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Amor Fati教我,身份不是外在賦予的標籤,而是內在的認同。當我學會愛自己的命運時,我也學會了接受自己的多重身份。無論身處何地,無論被稱為什麼,我都可以成為真正的自己。流亡讓我學會了在變動中尋找穩定,在失落中尋找自我。因此之故,我可以重新肯定我是英國香港人、香港遺民和流亡哲學人。
流亡的生活,充滿不確定與未知。未來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人能夠預測。但Amor Fati教我,不要害怕未來,不要逃避命運。當我學會愛自己的命運時,我也就學會了在不確定中尋找希望。
明慧,當我回首這幾年的流亡歲月,雖然充滿痛苦與孤獨,但我也從中學會了如何與命運和解,如何在虛無中尋找意義。尼采的Amor Fati,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哲學信仰。它教我在最黑暗的時刻,依然能夠擁抱生命的全部,愛自己的命運。
流亡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當我學會愛自己的命運時,我也就學會了在流亡中重生。無論未來如何,我都願意以Amor Fati的精神,積極面對每一個挑戰,擁抱每一個片刻。在流亡的長夜裡,我不再只是孤獨的旅人,而是一個勇敢的生命探索者。
明慧,希望這封長信能夠將我過去五年來離開香港之後的反思和你細說,讓你理解我當前的存在狀態。
祝平安喜樂
凌漸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