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埔宏福苑沖天大火，奪走最少128條人命、失蹤人數更超過200人，全城震動、哀痛難言。然而，悲慟之外，更須冷靜追問：這是否一場本可避免的人禍？又有多少源自制度失效與結構性腐敗？

圍標濃霧下的宏福苑：一場本可避免的大火

香港樓宇老化並非新鮮話題。全港逾2.8萬幢三十年以上的舊樓，在強制驗樓制度下，無不面臨龐然維修工程。這些動輒數以億計的「大茶飯」，自然成為專營「圍標」團夥長線經營之獵物。

宏福苑落成年份是1983年，論年紀，與香港今日的樓宇老化潮並無二致。2016年，房屋局向其發出強制驗樓令；一切後來的巨量資金、利益糾葛、權力鬥爭，皆由此而來。

宏福苑維修招標，經市建局「招標妥」平台處理，共57間承建商投標，工程顧問鴻毅建築師有限公司（Will Power Architects Co. Ltd.）全程參與，表面看來，一切步驟合乎指引。然而，正是這類「看似合規」的程序，往往最能掩蓋問題。

業主早已質疑：

• 篩選不透明、疑似圍標痕跡；
  • 有違規記錄的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Prestige Construction & Engineering Company Ltd.）竟獲入圍；
  • 評審過於重資歷，卻忽略價格、聲譽與安全紀錄。

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於 2004 年註冊，2009 年前股東賄賂罪成，2016 年至今年更累積 17 項違規紀錄。以常理而言，本不應入圍，更不該中標。工程顧問卻以「法團決定」、「顧問只作技術審核」、「平台評分」為由撇清責任。

然而，難道一宗3.3億元的大維修工程，工程顧問不是業主法團的專業依靠？不是應該提供風險分析、審慎審查承建商紀錄、確保招標公平？所謂「不主導」，究竟是謙詞，還是卸責？

宏福苑法團的背景遠比外界想像複雜。2016 年起由民建聯胡健民擔任顧問，其後由同屬民建聯的大埔區議員黃碧嬌接棒，12 年來角色舉足輕重。她不僅——

• 協助業主申請市建局資助；
• 公開宣傳維修工程「如火如荼」；
• 呼籲支持原法團續任、反對罷免；
• 於公開會議反擊質疑者；
• 更被指涉嫌上門收集授權票，特別針對弱勢長者。

在她全力動員下，2024 年 1 月業主大會通過 3.3 億元 工程並不意外。

宏福苑是否圍標受害者？

法團滲透、顧問偏向、資訊封閉、住戶無力監察、利益凌駕安全——答案不言自明。

宏福苑「天價大維修」工程自公布以來爭議不斷：3.3 億元的總額、每戶動輒十多萬元的分攤金額，遠超同區或同類屋苑水平。住戶由不滿到憤怒，曾多次質疑工程內容、費用計算、承辦商資歷及監管安排。然而，即使在強烈反對聲音下，大維修仍於去年七月正式上馬，由惡名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承辦。

但如此高昂的工程費用，換來的竟是發泡膠封窗、質量成疑棚網、工地火患四伏——大廈外牆一如「油浸木屋」，火舌一撲即燃，釀成難以想像的死亡數字。

悲劇發生後，更多不應被忽視的細節浮上水面。

宏福苑的物業管理公司為置邦物業管理有限公司，理應負責：

• 消防系統的監察與運作；
• 定期巡查；
• 確保火警警報、灑水系統正常。

然而，火災當天，八座大廈火警鐘全部無聲。消防處初步調查指出為「操作問題」，並將向承辦商宏泰消防工程有限公司（每月保養費14.4萬，已服務近十年）採取行動。前保安主任爆料更令人不寒而慄：2025年5月入職第一天，就發現系統長期關閉，上報多次都無反應。有人說是方便維修工人出入後門。

如果此言屬實，所謂「消防系統」形同虛設，宏福苑居民只是以為自己活在安全之中，其實早已置身火海的前奏。

發泡膠封窗：匪夷所思的「低級錯誤」，還是明知故犯？

警方與消防初步調查顯示，宏福苑多個窗戶及通風位置被發泡膠板封住。任何稍具常識者都知道，發泡膠極易燃，燃燒時釋放高溫與濃煙，是致命火災的主要助燃物。

那麼問題來了：

• 為何承辦商敢用？
• 工程顧問與業主立案法團的監督在哪？
• 工程的安全審批何以輕易放行？

棚網「符合阻燃標準」？

據了解，阻燃棚網相比普通保護網成本高約三分之一，損耗亦較快。保安局局長鄧炳強稱涉事棚網「符合阻燃標準」，惟其實際表現仍惹人關注。承辦商是否偷工減料「博懵」，有待調查。當局多年來一直未能（或不願）立法強制使用阻燃物料，一些利益相關者也頻頻阻撓。

監管失效：現行法例罰則低到「不痛不癢」

即使承辦商違反《建築物條例》，一般也只是數萬至數十萬元罰款，刑責罕見。對動輒收數千萬工程費的公司而言，這是「營運成本」，不是懲罰。

更甚者：

• 安全指引並非法律
• 不遵從守則不是罪
• 沒出事就「無人理」
• 即使出事，刑事責任多落在前線工人而非決策者

如此不對等、不合理、不具阻嚇力的制度，只會助長業界繼續以僥倖心態行事。

這就是人禍的制度背景。

圍標團夥布局精密

廉署2023年進行的「火網」行動，揭開香港歷來最大型的樓宇維修圍標案：

• 拘捕49人
• 起訴23人
• 涉10個大維修項目，總值逾2億元
• 行賄金額達650萬元

案件至今仍未審結，預計要到2026至2028年才正式開審，拖延之久，令人咋舌。當時，廉署指涉嫌圍標的團夥透過中間人，串謀工程承辦商，賄賂多名法團或業委會成員、物業管理公司職員及工程顧問以「圍標」，取得大型維修工程及物業管理合約。其中，包括同樣位於大埔的另一個居屋——新興花園1.62億元的合約。

今年競爭事務委員會亦以代號「雙面神」的行動，搜查19個處所，涉及合共25個工程項目、總值逾6億元。競委會揭露：

• 團夥以「豬仔標」掩護預設中標者；
• 各承建商交換價格、排除競爭；
• 案件社區分布港九新界十區。

連同8月九龍城區圍標案，競委會發現兩個圍標團夥已運作多時，組織龐大且結構緊密，成員包括多個工程承辦商。圍標團夥在維修工程招標期間，涉嫌直接、或透過中間人交換並協調投標價格，部分承辦商則以較高價格入標掩護（俗稱「豬仔標」），助力預定投標者中標。涉案的25個維修工程項目，包括23個住宅屋苑及單幢大廈，以及2座工業大廈，分布港、九、新界共10個地區。部分合約仍未批出，部分則早於競委會調查前已開展或完成。

這些案件揭露圍標團夥，布局精密，常涉中間人行賄法團/顧問、操控價格及排除競爭，影響樓宇安全及業主負擔。 法團本身就存在代理人問題（Principal-Agent Problem）法團委員作為業主（委託人）的代理人，負責決策，但因義務性質及資訊不對稱，易受圍標團夥（外部代理人）誘導或腐化。團夥投入資源操控代理人，獲取超額回報，而業主因參與成本高（時間、金錢）而消極，形成道德風險。圍標團夥理性計算巨利（超額利潤）遠超投入成本（行賄、人力布局），選擇長線滲透法團；業主則權衡參與成本高於個人收益，選擇不參與（搭便車問題），使團夥低風險獲利。

這正是經濟學稱之為尋租（rent-seeking）的例子：

• 以非生產活動（賄賂、操控制度）
• 取代正常競爭
• 獲取超額利潤

對應宏福苑3.3億維修案，尋租邏輯顯然具備：

• 利益龐大
• 投標黑箱
• 法團權力集中
• 業主資訊不足
• 監管空隙大

當「參與成本」（時間、資訊門檻）遠高於其可能的個別收益，普通業主自然選擇不投入。而圍標團夥，投入少，回報大——所以越來越「紅火」釀成人為巨禍。

▌［遠山近水］作者簡介

清風明月本無價 遠山近水皆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