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要此身》:張燦輝與香港

我1949年出生,到2020年7月18日離開香港,自願流亡者,生活在香港71年。之前陳述唐先生與勞先生所談那個中國世界,我以前一直認為,除了從歷史和小説得悉,與我毫無關係。我們曾在2019年前這個借來的時間與空間中生活,對外面發生種種大事,譬如台灣二二八事件、中共國三反五反,以及文化大革命,還有韓戰和越戰,都與我們似乎無關。

痛苦在於醒覺

一直以來,香港深受英國殖民地政府保護,我們經濟發達,又有自由與法治,可以為所欲為,此地就是個樂土。但是,這些東西都是借來,有借就有還,如今我們要償還。償還方法,就是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在香港多年,對於以往老師所講,尤其關於中國共產黨的看法,我們仍處於相當幼稚與浪漫之心態,一直沉浸在大中華主義、民主救中華、「香港好則中國好」等思想,我們妄想應該利用香港的自由主義影響中國,故必須接受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

鄧小平說五十年不變,其時我們覺得最重要,然而,五十年之後又當如何?我們當時認為,不是中共國影響香港,而是香港影響中共國。香港為中共國帶來自由、民主、法治,令中共國變成美國。在此前提下,我們接受《基本法》以及中共國施捨給我們之自由。最終,一切都是騙局。我們的痛苦,就在我們生活於虛假之中如此多年,而且,我們這群人,在世界上從未被人放過在眼中,無論是唐先生還是勞先生、英國人抑或中共國人,都不放我們在眼內,我們於政治上毫無意義。這是我最大感受。

我並非不參與政治,但比較低調,低調之中,我常與朋友分享以上見解。這些朋友,不少如今已身陷囹圄,不過未被判刑。

2014年雨傘運動,予我最大意義,就是否定勞先生所批判,香港年青人不關心香港政治這個斷言。今年同為台灣太陽花運動與香港雨傘運動十年,前者成功而後者失敗。七十九日雨傘運動是種很奇怪的現象,它是用借來的時間去實現某種烏托邦之存在。同時間,我們又知道,這個烏托邦將會迅速消失,注定失敗,彷彿不可扭轉的命運。因此,香港人在2014年時,就知道我們如同希臘悲劇般,命運絕不改變,無論是雨傘運動時和平反對,抑或2019年武力抗爭,做什麼也沒有用。中共國自始至終,正如勞先生所說,絕不會給予我們民主與自由。香港人其實很和平,要求很低,我們並非要求改革,更不是果真企圖革命,而只不過要求你答應給我們的選舉與制度,就要實現,結果你出爾反爾,一再欺騙我們。

1980年代,中共國相當貧窮,鄧小平知道要利用香港經濟,推動中共國經濟發展。發展之後,如今原形畢露,香港對中共國再無用處,反而還隱含上述顛覆其政權之虞,因此,香港不止再無用處,更不應再存在。因此,他們開始大力扼殺香港的思想、言論、出版、結社、新聞自由。我在2022年在香港出版《我城存歿:強權之下思索自由》一書,初版很快售罄,想再版,但某時《立場新聞》和《蘋果日報》相繼被政府查封,新聞和言論自由被扼殺,《我城》在港再版已經不可能,最終改為於台灣再出版。

2019年11月12日,中文大學變成戰場,香港警察發射將近四千枚催淚彈入中文大學,當日晚上我到場視察。我生活於此五十餘年之地,為何會變成這樣?我為此撰文,寫下我所思所想。我當時斷言,香港已死,香港已不再是Hong Kong,而只是Xianggang,正如北平變成北京般。現在香港已是「謊言即真理,強權即民主,服從即自由,人治即法治,吃喝玩樂即太平盛世」。這個將兩種互相矛盾概念相等的句子形式,當然是借用自佐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1984)。香港已從過去唐勞二先生所講,最自由之地,變成完全不自由之地。

自我流亡

《我城存歿:強權之下思索自由》一書,其封面照片,是我於1997年香港剛回歸時拍攝,當時我仍憧憬未來香港將如何美好。然而,相當諷刺,這張照片最終成為這本書的封面,這本書不能在香港出版,且出版之日,正好是李家超履新,成為香港第五任行政長官的2022年7月1日之書籍。這個警察,連大學都沒讀過,卻在統治香港,且同時是七所大學的校監。

當然,不待此時,我早已知道絕不能再留在香港,尤其是我的言論與出版,絕不容於此地,故2020年香港國安法確定後,自知不能在此不自由的地方生活,便離開這生活了70年的家,自我流亡。

2023年時,我發表另一本書,名為《山城滄桑》,封面照片所攝景色,是我最愛的中文大學,結果它如今變成若斯模樣,令人不忍卒睹。我認為中文大學校園是全世界最漂亮之地,有山、水、湖泊,我敢斷言,台灣每個學院都比不上中文大學,中共國內亦然。但如此漂亮之地,我不能再回去。我回不去中文大學,亦回不去香港,而中文大學與香港自身,也回不去,回不去從前。這是個悲劇。

《山城滄桑》這本書被逼在台灣出版,而我早就知道,台灣人對這本書大概不會感到興趣。正如若我寫輔仁大學或清華大學的滄桑,恐怕香港人亦由於沒有共鳴,而不感興趣吧?因為這本書,本來就不是寫給台灣人看。這本書至今已出第三版,大概都不是台灣人買,而是全世界香港人,以及中文大學校友。這本書的意義,正如白色恐怖紀念館,在於留下記憶,保存歷史,還原真相,告訴後世人,此地曾發生何事,而我們身為流亡者,又應該及可以做什麼。

我常常說,我們香港人如今全部都是流亡人。然而,儘管同樣是流亡,卻可以分為「無家的自由」與「有家的悲憤」。我知道如今香港還有很多人,經歷過雨傘運動與香港憲法保衛戰後,心中依然不服氣。我們有沒有辦法改變現狀?大家身處自由世界,不清楚白色恐怖為何狀,但若你在白色恐怖裡,你就會知道。

我來台兩年,坦白說,教學並非最重要,主要是來希望我的兒孫、學生、朋友能到台灣見面。如今香港與台北每日有二十班飛機往來,我不少朋友專程從香港來台探望我。這就是我的流亡態度。

無家的自由與有家的悲憤

談到流亡,則又不得不稍為分疏流亡、放逐、移民三者分別。每個人都有自由離開某地,前往其他地方定居,譬如1989年及1997年時,香港人大規模移居英美澳加,後來見局勢無恙,又回流香港,這就是移民。移民是來去行止的權力在我不在人;放逐則是,你犯法被逮捕,失去人身自由,沒有權力決定自己居於何處,而如同雙陸象棋,受人擺佈,任意遷移;流亡則是介乎兩者間,一方面,你仍有權力選擇去留,決定去向,但另一方面,你這個選擇與決定,一定程度受外在因素影響,不完全由你意志控制。譬如我是因為香港不再允許我自由思考及發表意見,在種種原因下,遭到政治逼害,我就走,我自願離開。但自願離開並非不希望回去,只是回不去。在此方面,唐勞二先生與我相同。

過去台灣,亦如現今香港般,不允許自由思考及發表意見,當時有所謂審查制度(censorship)。1983年,我任教於東海大學,其時上課,學生會「提醒」老師不應有某某言論。這些事,在如今民主與自由的台灣,當然不再可能發生。大家必須牢記,自由絕不可放棄,不要聽國民黨與共產黨的謊言,相信一國兩制,這些全部是胡謅亂吹。你相信他們,自由的台灣便不再存在。

1970年代,我在德國就學,其時德國尚有台灣人,其中大少人都反對國民黨。當中有位朋友,來德多年,一直都未畢業。我問他,為什麼不趕快完成博士論文後畢業呢?他淡然回答說:寫完博士論文後,我去哪?那時我不明白,這句說話有多可悲,如今我已明白。當時我取得學位,香港是我家,我回去。如今卻反過來,輪到我有家歸不得,這個家已被毀滅。或許很多人會以上述唐先生所說花果飄零與靈根自植安慰我,然而,這的確只是安慰,「我心安處是吾家」,果真可能嗎?家,不止是心理上自我肯定,亦牽涉其他事物與關係,例如你的記憶、過去、多年所建立人際關係等等。我如今住在新竹,新竹很舒服,清華、新竹、台灣都很好,但不是我的家,所以我不希望留下。

流亡,就是已沒有家,沒有家所以自由,這就是「無家的自由」。但香港問題卻遠較此為複雜,因為香港人不是沒有家,只是這個家已被毀滅,與2019年前的家,已完全不同,故而我們同時具有「有家的悲憤」。無論我們如何自欺欺人,粉飾太平,都無改香港已非Hong Kong的事實,這就是我們當前香港流亡者痛苦與悲哀之處境。

總括而言,唐勞二先生並非香港出生,而我出生於香港,與出席講座的大部分出生於台灣的人一樣,如何理解以及保護本土,是我們的責任。我們曾經努力保衛,亦發現自己做錯信錯,自始至終都被一國兩制之說欺騙,最終釀成悲劇。這就是我對現今香港之看法。

( 註 : 本文為 《三代流亡哲學學者與香港:唐君毅、勞思光、張燦輝》流亡哲學人講座系列之內容撮要 )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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