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40年無冕不再 留下學與惡魔共存
編按: 無國界記者每年公布的世界新聞自由指數,香港近年排名被歸類為「狀況艱難」等級。隨著《蘋果案》開審,記者被帶進法院、政府全速前進的廿三條立法,香港新聞工作者的工作越見險峻。
楊健興(Chris Yeung)是香港資深新聞工作者,來稿破土,從個人在業內40年的反思,道出留下來的新聞工作者,如何在已不認識的香港與自我審查這惡魔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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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2024年,從事新聞工作已接近40年,由老牌「大報」《南華早報》、《信報》,轉而與傳媒朋友創立網媒《眾新聞》,一直沒有離開新聞業。《眾新聞》2022年 1月初停運後,個人三月底在Youtube設立「新聞點評」節目,每天繼續評論時事。前後快將共40年的新聞工作,後半部分以評論分析為主。
新聞涉及人和事、事實與觀點,往往真偽難辨、是非對錯不易分清楚,充滿矛盾、爭議。記者的角色和責任是報道事實、發掘真相,讓公眾知情,分析事件涉及的法理情,幫助公眾了解,自行判斷是非對錯。
與「惡魔」共存
過去不少港人認識的香港,無論是英殖民地管治期間及九七回歸後的一段長時間,雖然未有全面民主制度,但生活自由,法治及獨立司法制度保障人權自由,新聞採訪及評論自由度高。新聞工作待遇普遍不及其他專業,但從發掘真相、講真話得到的滿足感和市民的認同,無法以金錢替代。過去一段長時間,雖然傳媒行業經營日益困難,自由空間不斷收窄,仍有不少記者努力堅持,年輕人加入記者行列。
2020年7月,港區國安法生效實施,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環境面貌全非。危害國家安全、煽動罪「紅線」隨時飄近,社會瀰漫恐懼不安,自我審查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成為記者、編輯的「必要之惡」(necessary evil)。對信奉新聞基本原則、堅持求真、講真話的記者,自我審查是惡魔,但眼前的選擇,一是放棄新聞工作,一是與「惡魔」共存、周旋,兩個選擇同樣艱難,我選擇了後者。
《蘋果日報》創辦人黎智英及一批前高層人員,被控違反國安法及煽動法。案件正式開審後,我在一月初到法院旁聽案件,在中段休息期間踫到一位參與辯護的大律師,他見面第一句是:「我以為你走咗(離開香港)!」過去兩年,在「新聞點評」節目的留言版上,亦間中有網民問,「你在香港嗎?」亦曾經因為工作忙碌、外遊等原因,一般在平日晚上播出的節目沒有出現,有網民留言查詢,「近兩天未見節目播出,祝願平安!」心裡往往泛起一分莫名的感嘆。
我當日沒有追問律師朋友為何誤以為我已經離開香港,相信原因並不複雜。國安法出台後,新聞自由度懸崖式下墜,獨立媒體聲音微弱,大批老、中、青新聞工作者移民,有政治評論員轉到海外較「安全」地方繼續評論,留港的選擇收聲、擱筆或被擱筆。離港變成常態,留港繼續敏感新聞工作是異數。
還可以評論嗎?
近40年在新聞崗位上報道香港,自以為較了解昨日的香港,會較明白今天發生的事情,較能估計明日的香港。惟香港近年出現的變化,政治制度、政府運作、官員做事方式、權力的運用與制衡、社會基本價值和原則,變得無從辨認、無法理解。舉一個例子,警方近年「抄牌」數字大幅增加,是反映「法家治港」?或庫房「欠水」?抑或同樣有關?一直感到是一個謎。不少日常事,似乎沒有人可以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過去觀察香港變化累積的知識和經驗,在經歷大風暴後的香港,開始懷疑是否已不再適用。新聞分析從何入手?
「紅線」難以拿捏,風險無法評估,記者嘗試觸踫政治敏感議題,只有危,但看不見機會。走過近40年新聞工作,踫到不少不同年代入行的記者,因為一份正義感驅使,希望為民發聲、揭真相、講真話,逆風而行。自由環境遽變,新聞報道取向要配合主旋律,不能成為「雜音」,避免製造當權者不想挑起的社會話題。評論風險增加,批評聲音容易觸動掌權者神經,引發維穩者胡思亂想,一旦被點名,是惡夢的開始。還可以評論嗎?如何評論?
兩年前《眾新聞》宣布停運的記者會上,有記者問我會否從此擱筆。當日之前,《蘋果日報》及《立場新聞》先後結束,評論人擱筆,我在記者會前準備了如何交代《眾新聞》的決定,沒有考慮個人的未來。浪濤洶湧,《眾新聞》只是一隻小船,也無法安然渡過,個人是否仍有空間,已無法想像,當時腦海一片空白,只憑直覺回答說,並不感到自己的新聞道路已走到盡頭。
《眾新聞》平台結束,新聞評論工作暫停,但新聞不會等待,每天仍有很多人和事需要記者記錄、分析評論。從沒有高估個人的影響力,更不期望能夠改變社會,只相信多一把聲音,比少一把聲音好,多一個記者,比少一個記者好。仍然是幾年前在《眾新聞》平台上寫下的一句話:能走多遠,便走多遠。
評論自由 事實神聖
業界常引用英國《衛報》著名報人C.P. Scott的一句名言,”Comment is free, but facts are sacred”。以故《明報》創辦人查良鏞曾將它翻譯為「評論自由,事實神聖」。新聞必須基於事實,但同一樣的事實,也可以有不同觀點,同樣半杯水,有人認為是一半滿、也有人說是一半空,觀點不同,沒有對錯。
現實生活的新聞事實,並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記者的責任是盡力查找真相、事實,如實真誠報道。基於事實,對各方面議題作出分析、解讀事件背後,協助公眾了解事情,點出議題重要性及影響,令公眾關注,發表意見,提出解決問題辦法。透過新聞報道與評論分析,傳媒發揮社會功能,讓公眾知情、分析問題、提出不同觀點,對社會弊端及黑暗面、政府施政不足、人權自由、法治等保障,發揮監督及推動作用。
投身新聞工作時的八十年代香港,「有自由」、「沒有民主」,媒體、社會仍有「左、中、右」,親共、親台聲音和平共存。殖民地管治進入倒數,自由化、民主化步伐加快,公民社會亦走向成熟,傳媒行業進入黃金時代,五光十色,百花齊放,百無禁忌。法例內仍有「惡法」,但政府自我克制、傳媒自我制約,是新聞自由美好的時代,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惡法」亦是具效力的法律,過去沒有動用,不代表不存在、失效,一旦運用,煽動罪、危害國家安全罪「紅線」彷彿無處不在,新聞工作者感到眼花瞭亂、難以適應。
政治是眾人事,有人便有不同意見,爭議自然引起話題,挑起話題也可能令政權不安,香港社會變得很脆弱。官方形容香港進入由治及興,但又怕亂、不斷警惕要防亂。在開放自由社會,矛盾衝突本屬平常事,傳媒按專業準則、新聞價值等因素處理新聞報道、評論文章,亦屬一貫、正常做法。
不會埋沒良知講假話
2019政治風暴後,中央強調香港不能再亂,親中人士歸咎香港社會、傳媒過去「太自由」,媒體擴大矛盾,部分更興風作浪。管治者「防亂」思維主導下,媒體角色變得更敏感,社會氣氛表面平靜,官方神經繃緊;新聞工作者每日面對不少敏感議題,如何處理,過去只須考慮新聞價值,今時今日,要反覆計算政治風險和後果,報道內容敏感題目風險比過去高,政治評論風險更高。
前年三月底開始在Youtube設立「新聞點評」時評節目後,曾在一個場合踫到一位前立法會議員,她認為言論空間萎縮下,撰寫政治評論已不能暢所欲言,意義已不大;亦有新聞工作者認為,只有離開香港,才能在沒有風險下報道新聞和評論。她們的看法不無道理。
傳媒環境急遽變化後,不少不同年代的新聞工作者面對移民、留港;離開行業、留在行業的選擇。繼續留下、不想放棄、仍然加入新聞行列的一群,各有自己考慮。仍然相信有不少新聞工作者深信記者的角色和價值,不會因為惡劣環境而改變。面對既不能迴避敏感議題,又不想跌入「紅線」,無奈接受能夠暢所欲言講真話已非必然,但仍秉承真誠新聞工作,不會埋沒良知講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