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希望》3 ——恩斯特・布洛赫之希望的哲學(1)
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是二十世紀馬克思主義人文詮釋者代表人物,生於德國的猶太人。其思想固然是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希望藉此解決人類問題,但他亦非單純共產主義者。二戰後,他流亡東德,長住該地,任教於萊比錫大學(Universität Leipzig),為哲學教授;直到一九六一年始返西德,復為圖賓根大學(Universität Tübingen)名譽教授。
在二十一世紀共產主義似乎已徹底失敗,談論及相信共產主義者日少,甚至仍然以共產主義為官方意識形態的中國,亦完全不是共產主義,而是極權式資本主義;但儘管如此,馬克思主義背後理想,卻仍相當重要。馬克思主義批評資產階級出現,造成種種問題諸如壓逼、剝削、異化(alienation)。在此情形下,無產階級沒法盡其天性,更不能掌握自身命運。由此觀之,馬克思主義可謂人本主義,他極為重視人類尊嚴,在其思想中,人類最重要。可惜,自馬克思主義變成列寧主義起,經歷史太林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乃至於如今習近平思想,以人為本此關鍵已然喪失,所有人的生命及人生,均由國家實施極權統治以牢牢宰制。
烏托邦不會被取代
針對如此馬克斯主義脫離馬克思原意的現象,布洛赫主張,應將馬克思主義拉回正軌,重振其以人為本之關鍵部分,但他絕非天真而簡單的馬克思主義者。首先,他深知隨二戰結束,資本主義進一步擴張,加上自由主義盛行,世俗化益甚,以及大家對馬克思主義本身蘊含極權主義種子所作種種批判,如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烏托邦思想已逐漸煙銷雲散。
大家都不再相信人類有能力建立烏托邦,所以都不再討論相關主題,認為毫無意義,白費心機。甚至乎,早在二十世紀初,已然出現反烏托邦思想(Dystopia),此派人不止認為烏托邦毫無意義,且大力批判烏托邦為人類帶來更大災難。然而,相當弔詭之處,在於人類一方面努力忘記烏托邦,另一方面仍孜孜建立烏托邦。試問,如今大家都在努力追求自由、民主、和平、公義、公益、開放、多元的社會,此社會不正是烏托邦嗎?如果我們認為,社會應該具備上述條件,這個「應該」,不正是理想及烏托邦嗎?試問,反烏托邦者,他們可有想過,有何方案可代替烏托邦?
與放棄烏托邦思想或反烏托邦者不同,布洛赫仍堅持烏托邦,但他是位非一般的烏托邦支持者。儘管二千年來,烏托邦似乎不可實現,但他從以人為本的角度出發,重新探討,認為烏托邦並不會被取代,因為無論人類遭受多少苦難與恐怖,仍不會失去希望,希望內在於所有人,只要我們不滿現狀,希望將來有所改變,它就會成為一股力量,推動我們朝理想前進,而希望正是烏托邦的根本。換言之,烏托邦思想正如同康德式道德,亦內在於人類,不可能消失,雖然它如今似乎一時沉寂。以此為基礎,踏入廿一世紀,我們應重新理解希望。
主動過活
以上主張,皆於其最重要著作《希望的原理》(The Principle of Hope, 1954 -1959)一書可見。此書一共三大冊,是部巨著,當中引言,首先提出幾個問題,包括:我們是誰?來自何方?將去何處?在等什麼?什麼在等我們?以上問題,基本上都是哲學問題。但凡有思想又懂得反省的人類,都不免於求得此數條之答案。相信不少人都有過這類疑問,為何我們會出現在世上?為何是現在而非過去出現?為何出現於台灣而非香港?這些問題皆指向一項事實:我們永遠處於未完全實現的狀態。正因如此,故希望內在於我們。
從以上所述可見,雖然恩布洛赫自己未嘗言明,或許他亦不自覺,其實他受海德格影響甚大。海德格嘗言,人類永不可能完全實現自身整體性。只要我們一日未死,一日都不可能完全把握並實現自身可能性。故布洛赫使用「仍未」(not yet)來形容這種狀態。人類此存在,本身就是可能性。可能性並不難理解,譬如,待會我可能要去食飯,或去睡覺,或去看書,將來實有無限可能性(當然,無限性可能不代表凡事皆可為)。正如我幾年前未曾想過,今日會站在台灣國立清華大學授課,而且不斷寫書,抨擊時局;亦未曾想過,自己被逼離鄉背井,流亡海外(這一切固然要拜中共所賜)。故此,將來可能性無限(雖然它們也許不會實現),你永遠不會想到下一秒將發生何事。儘管我年紀已大,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仍具有可能性。由此觀之,人類永遠有希望。
可是,正如上述,希望必須建基於合理;且不止是合理,要令希望不淪為妄想,就要行動,希望唯有透過行動才能免於妄想。而行動,根據「必須建基於合理」原則,它必須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一部分,並與我們所處時代緊扣。換言之,你呼吸飲水都要以這個行動為主軸,圍繞其行事。只有如此徹底,行動才能卓有成效。但要使行動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實知易行難,故我們首先要學習希望。例如,學習如何主動而非被動過活、如何思考、如何自在。當你懂得主動生活,而非事事受人擺佈,則你已脫離待救者心態,不再妄想救世主出現,因而不再被妄想困擾,認清真相,接受現實,然後才會試圖改變現實。
改變現實,即上文所述的超越,超越自己。正如海德格言,人類身為「此在」(Dasein),永遠是可能性及超越性存在。因此,我們存在,永不是只有當下,而是可能與超越。可能和超越合而為將來性,故人類又永遠是將來性存在。超越性並非高不可攀,它與基督宗教教義所宣稱相關於上帝之超越性有異,而不過謂建基於歷史的時間性。人類所以不同於其他生物,時間性即其一由。
我們就是時間本身
何謂時間?西方哲學中,回答此問題而最有建樹者,莫過亞里士多德、聖奧古斯丁、康德三人。奧古斯丁嘗言,過去已經消失,將來尚未出現,現在即將消失,故「現在毫無長度」。雖然此說法不免於「令時間脫離體驗或物理向度而純以一抽象概念理解」之譏,但亦帶出一事實,即「現在」(時間)並非「何物」,亦非「東西」,不可能把握。現實生活中,常聽人言道,把握時間與把握當下,當下一現即逝,如何把握?時間若非一現即逝,就是已然消失、即將消失、尚未出現,如何把握?
然則,何謂時間?探討時間問題最深刻者,莫過於海德格。他說,人類此存在,就是時間,「此在即時間」(Dasein is time)。為何此在即時間?為何人類這種存在等於時間?因為,正如上述,所有生物中,唯有我們具時間性,懂得將過去、現在、將來連結。他又說,不是「我有時間」(I have time),我們並不擁有時間,因為我們就是時間本身(I AM time)。人類是透過時間存在,以實現自己;相反,亦是透過自身存在,方能明白時間如何出現。有否發覺,我們有時候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有時又會覺得時間太快,不夠用;或一齊度過相同時段,如上課三小時,有人覺得慢,有人覺得快。正因我們都是透過自身存在,以理解時間,故時間與生命意義密不可分,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如上述,海德格理論與布洛赫所主張者相通,因為後者認為,人類此存在,永遠是「仍未」(not yet),猶海德格所謂可能性、超越性、將來性、時間性等。生命永遠未完成,需要等待,需要實現。實現過程,就是改變過去以通往將來的過程,亦即超越自己之過程,而如此試圖改變與超越,希望即存乎其中。
克服恐懼 擺脫虛妄
正由於希望乃如此真實存在於我們生命中,故布洛赫認為,烏托邦絕非虛妄而不可實現,只是由於前人誤入歧途,遂令烏托邦變成災難。然則,如今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匡正前弊,重新反省希望及烏托邦,如何從更貼近現實的基礎上希望,以及建立烏托邦。他又說,重新反省希望及烏托邦,問題不止於要擺脫希望及烏托邦中所含藏虛妄性質,亦要克服恐懼。
將來既是充滿可能與變數,則它必然不止正面,亦有負面,而對於負面未來為我們所帶來恐懼,便需要克服。克服恐懼乃擺脫虛妄的前提,因為,人類若非恐懼,就不會逃避現實,寧願輕信各種不合常理、有違理性、脫離現實的希望與烏托邦宣說,進而造成種種災難。故此,重新反省希望及烏托邦,第一步即在於克服恐懼。不過,克服恐懼、擺脫虛妄、懷有希望,三者並非單純因果關係,而是互為因果。換言之,克服恐懼是為使我們擺脫虛妄,並能懷有正確希望;同時間,懷有希望亦有助於我們克服恐懼,進而擺脫虛妄。「主觀認識到具體希望最有力打破恐懼,客觀上最有效引導徹底消除恐懼內容。」
就希望及烏托邦方面而言,布洛赫有一突破想法,且他自己亦意識到,並在書中明言。他認為,過去諸哲學家皆視世界已然完成,因而處於封閉狀態。儘管時間不斷向前,但每日紛至沓來的事件,只是歷史不斷重複,知識不過回憶,慶祝化作紀念,一切均屬反覆再現。無論柏拉圖(Plato)、笛卡兒(René Descartes)、萊布尼茲(Leibniz),還是康德(Immanuel Kant),甚至黑格爾(Hegel),都未能免於若斯想法。但布洛赫卻提出,希望及烏托邦就是未知、可能、全新、開放、未完成、從未發生,必須以這些性質為基礎,才可與言希望及烏托邦。此亦何以我會說,布洛赫受海德格思想影響甚深之故。
布洛赫另一突破想法,就在於嘗試將哲學導入希望。他借用拉丁文概念「Docta spes」,意謂知識的希望,作為其思考希望及烏托邦之基礎。他指出,希望也需要一套詮釋學,以類似於康德的批判方式,有系統思考相關問題,從而使希望能真正「建基於合理之上」。過去無論柏拉圖、湯瑪斯摩爾、基督宗教,似乎都未嘗在知識層面理解希望。但既然要建立烏托邦,且使烏托邦非但不再形成禍害,更造福世人,則需要如此方法,重新全盤探索希望問題。
綜觀上述布洛赫的兩個突破想法,貫穿於烏托邦、希望、人類三者,乃尚未實現的可能性這種傾向。換言之,此項人類意識基本特徵,通過「希望」這投射動作,而成為烏托邦的基礎。以知識層面理解希望及烏托邦,正是研究該傾向的功能與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