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之中的可能

( 編按 : 此專欄內容均為真實處境,旨在反映家庭、婚姻及個人之間的複雜性,以文字與大家一起走過荊棘。專欄文章經編輯在文字上修改處理,確保內文提及的人士身分保密。)
2025 年過得特別快。回望這一年,我接觸過不少因不同家庭狀況而前來求助的家庭。他們常常問我:家庭真的可以改變嗎?那些曾被不同專業反覆介入、問題看似已被定型的家庭,還有可能嗎?
老實說,沒有人可以擔保改變一定會發生,甚至無法保證問題一定能被完全處理。但對我而言,工作的起點,並不是判斷家庭是否「有能力」改變,而是在困難之中,如何與家庭一起,尋找不可能之中的可能。
一個「沒有能力的母親」
Nancy 一家已接受過不少專業服務。每當 Maisy 出現問題,老師、社工與醫生幾乎都把焦點放在父母身上,認為他們處理不當,甚至認定這是一個「沒有能力照顧孩子」的家庭。Nancy 並非自願來到這裡。由於 10 歲的 Maisy 無法上學,學校要求父母接受 教養子女的訓練;然而,Nancy 的 Parenting coach 卻認為她沒有能力理解相關技巧,於是輾轉轉介過來,彷彿家庭治療師理所當然就成了「教父母如何做父母」的專家。事實上,家庭治療師並不是來訓練父母的。我反而更想理解的是:Nancy 為何會如此迅速地被定義為一個「沒有能力的母親」?
第一次會面,只有Nancy與Maisy自走進治療室,Nancy直截了當地說:「我很愛我的孩子,但老師說她不上學,我有責任,所以我要先學做父母。你說要怎樣改,也可以。」那一刻,我反而停了下來。與其急著「教」她怎樣做父母,我更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不懂。
Nancy 說自己每天在家照顧孩子,丈夫長時間工作,一直以來對孩子也很嚴格。孩子原本如常上學,直到升上中學第一個學期,Maisy 開始愈來愈常不上學。她只知道孩子在學校跟不上、很不開心,怎樣勸也不肯回校。說著說著,Nancy 忍不住流下眼淚。坐在一旁的 Maisy 立即望向媽媽,示意她不要哭。
第二次會面,Nancy 與丈夫 Eddy 一同出現。Eddy 是清潔工人,一早放工趕來,身上仍帶著工作的痕跡。他說:「我試過很多方法想她上學,但她不說原因。學校只叫我們做父母的要反省,卻沒有告訴我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我翻閱學校的報告,當中多次提及父母「沒有能力管理孩子」,卻缺乏具體例子,彷彿這個結論本身毋須被解釋。
母女間的「默契」
老實說,在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沒有清晰的方法,也沒有確定的方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在過程中嘗試理解這個家庭。我曾希望 Maisy 能給我一點線索,但她最明顯的反應,往往只出現在 Nancy 的眼淚或笑聲之中。她對母親的情緒非常敏感,特別無法承受媽媽的眼淚。
每當談及重要話題、氣氛開始變得緊張時,Nancy 或 Maisy 便會做出一些引人發笑的表情,把話題轉移到無關痛癢的事情上。這似乎是這個家庭之間的默契;在外人眼中,卻很容易被理解為父母不懂管教、孩子不懂禮貌。
但只要稍加留意,這些「默契」其實透露了深厚的關係:孩子不想父母傷心,父母也不想孩子不快樂。Nancy 曾說:「我一見到 Maisy 不開心,就會不開心,然後我只好做笑臉讓她開心。我知道 Maisy 也不想我不開心,所以她不會告訴我她遇到什麼困難。」說話間,Maisy 又在一旁做鬼臉,試圖緩和氣氛。
這似乎是一個充滿愛的家庭,只是為了不讓對方難過,而把自己的情緒收起來,深深壓在心底,以為這樣便不會造成問題。孩子卻不知道,被壓抑的情緒不會自行消失,反而需要父母一起面對與承托。
不要預先關上那扇門
Maisy 曾說:「我不想老師覺得我父母不好,我不想他們覺得我父母有問題。但我不知道怎樣處理我的問題,所以是我不好,是我不夠乖。」Nancy 聽到後,強忍眼淚,對孩子說:「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只是流眼淚,我可以同你一起處理問題。有我和爸爸在。」
希望,從來不是對改變的保證,而是一種選擇——在尚未看見出路之前,仍然不急於把家庭定義為「沒有能力」。也許轉變未必即時發生,問題未必能被完全解決,但只要不預先關上那扇門,家庭仍然有被理解、被看見,甚至改變的可能。
同樣地,面對我們的孩子,也許需要多一份耐心與理解,不只停留在表面的不合作或沒有禮貌;很多時候,那正正是孩子向成年人發出的求救訊號。
祝願所有家庭有一個平安、喜樂的聖誕節,並祝大家新年快樂。
▌[身心不適]作者簡介
英國註冊家庭治療師,喜歡探索關係中的糾結,破解情緒跟家庭關係之謎,透過臨床工作,展現各種家庭面貌,如何在挑戰中尋找幸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