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這個暑假回港探親,想去的地方不多,但想見的人卻多的是。香港最美的風景,是有種人,當然包括自己的親人。在娘家整理舊物,看到這篇2008年懷孕時的札記:

「應該有三英吋長的寶寶:

那天請假到公立醫院見醫生,上氣不接下氣的開完會趕到登記處,已經有十多位孕婦在排隊,眼見排前面的尼泊爾婦人有丈夫細心的呵護,後面又有應診婦人由母親或親友陪同,唯獨是我揹著公事包一個人在焦急地等……

你的爸爸還在內地公幹未回來,經歷完兩小時漫長檢查的我很想找人鬧鬧情緒,便致電你的外婆、我的媽媽訴苦去……

『我今天去看醫生也沒有人陪啦!原本只有左耳耳鳴情況嚴重,但原來現在右耳看來也不太好了,醫生勸多配右邊的助聽器。這幾天右邊耳總是耳鳴不已。』她問我寶寶情況如何,我嘗試透過電話告知,但她聽得不太好,我在街上也不方便放聲說話,故這通電話早早便掛線了。

家中會發聲的怪獸

你知道嗎?不知是否荷爾蒙的作用,跟你的婆婆掛線後眼眶熱了起來,很想哭。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抱怨她沒有陪我看醫生,也不是幾次出入醫院都沒有親友在身邊而顧影自憐。

只是因為工作、進修,又很多時間不在香港居住之故,已經很久沒有向你的婆婆撒嬌了。今天鳥倦稍為知還的我欲『嗲』她一下,卻發覺她連聽清楚我說甚麼這個能力也逐漸沒有了。心中好酸、好酸……

我的媽媽靠著一台衣車,一手湊大四子女。我小時候甚麼都不懂,只知道家中有台會發聲的怪獸。每當媽媽坐在這怪獸前,它便隆隆地響;原先分開的布塊在隆隆聲中經過一根上下擺動得令人目眩的針之後,好像變魔術一樣合成一塊,總覺得好好玩。但每一走近這台『怪獸』,媽媽便兇形惡相地喝止:『喂,唔好行埋嚟!』原來這台『怪獸』叫衣車,原來媽媽不想外出打工,但又要幫補家計,唯有向工廠租用這部『架生』作其home office。那個年頭,沒有這麼浪漫的稱呼,因為這個『抱著車頭』過日的日子毫不浪漫。

我後來才知道,媽媽嚴禁我們走近衣車,一來為免我們貪玩釀成意外,二來怕太吵影響我們的聽覺。為何她不索性到工廠上班去?因為我們的家有幾戶人家一起住,各色人等都有,父母始終不放心讓幾個女兒(你的小舅父還未出生呢)待在家中,於是媽媽便索性在家工作了。

回想起來,那衣車並非唯一的噪音,鄰居們扭開收音機的聲浪、到我可以『看卡通片送飯』時的電視聲,再加上鄰居房間或傳來的吵架聲,難以想像量度起來分貝超標多少。但我們當時沒有比較,只是知道懂性開始生活便是這樣了。

但是,有些損害並非生活熬過了便會煙消雲散。

把雙耳都送給了我們

我在深水埗的紛亂和衣車的噪吵中長大,但凡事總有結束的一天。在我差不多升到高中,媽媽在家中接到的『閘骨』訂單越來越少了。幾姊弟日漸長大,她便退掉衣車到工廠上班。但她還未老眼昏花,工廠老闆便早著先機把車間搬到深圳去。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製衣廠北移。從小陪著我們長大的隆隆聲靜下來了,當時在深水埗、長沙灣一帶成行成市的大小製衣廠,不久便荒廢了,再被業主租賃出去,或索性整幢廠廈推倒再建成現代的商場。

時代遠去,但媽媽卻逐漸發現聽力比前差了。她開始『有點撞聾』,但我們不耐煩地大聲回應她,卻又把她氣個半死。

那個時候職業病補償基金機制還未被廣泛宣傳。至少,這庸碌半生的師奶並不知道有何途徑可以爭取援助。

此後,我到外國升學,電話始終不是我們母女溝通的好方法,因為半清不楚的對話,在當時長途電話收費還是高昂的年代會令電話傳情太划不來。畢業後開始四海漫遊的記者生涯,面對面的溝通更少了。

她好像也看慣了我的漂泊,心知道她其實並不放心,但天生天養只好祝我好運,也不多來電,怕打擾我工作……

但每次安頓在港,與媽媽聊天,卻一次又一次的發現她的聽覺又退步了。但要執筆寫點甚麼給她嘛,又總是怕老套。一個愛寫文章的人如我,也有怕寫字的時候。

從醫院檢查完坐車回辦公室的途中,想著想著,淚水竟然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懊悔總沒有在你婆婆聽得清楚時多說句『我愛你』。我們都深愛著對方,她把雙耳都送給了我們,我們也很想跟她多聊天,但她的耳朵卻越來越差了。

寶寶,或許你的來臨,就是上天對我的及時提醒 —— 提醒我,愛還是不會遲的。當我為婆婆的雙耳惋惜時,我趁為你寫日記而執起筆記著這事。媽媽(你的婆婆)這篇文章,我一定要與你分享!」

心安處就是祝福

又有2021年臨離港的補篇,同樣打印了放在母親的抽屜裏。重讀,心仍是酸:

「文中BB的外婆,一邊耳朵的聽力缺損嚴重了,有了新的助聽器協助,才令溝通質素未至於大倒退。這兩年,原本居於旺角的老媽,雖然聽得不好,但我和她,反而更多看到大家的眼淚。首先,是她為香港流的眼淚。

當我告訴她,一些舊友舊同學,疏遠了,不論去留,也未必有機會再見面再對話時,母親說:『唉,我呢,X和Y兩個好姐妹,十幾歲來香港時已經一同在製衣廠成長,去戲院睇戲、追星追蕭芳芳……但這幾年對這樣的時勢,大家睇法太唔同,傾唔埋啦……幾十年朋友,唔知講乜好。』在接著沉默的片刻,我想起老媽口中的金蘭姊妹,那位少時到她家總會跟她的孩子玩家家酒、扮老夫老妻的那男生……友誼,可否凝住?不要令老人家想起後來的轉折?

有一次,我跟老媽說,十多年前我大肚時,跟她說『我愛你』但她總是聽不到,她只是淡淡的回我一句:『依家可以視像嘛,又可以送信短訊,溝通好好多啦!』

終於是決定要走了。漂泊的老媽叫女兒臨老去漂泊,其實,萬分苦澀。」

三年後的今天,望著老媽子,我告訴她,在外有喜也有煩惱。她說,心安處就是祝福。

 

▌[英倫筆端]作者簡介
莫宜端 Zandra, 育有一子一女,與丈夫子女定居英國,英國註冊言語治療師。曾任記者、時事節目主持、政策研究員、特區政府局長政治助理。及後進修並成為言語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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