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與窗(二)
分隔與連繫——門窗現象學
窗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窗是門的衍生物:作用是開啟及關閉某處地方。窗像門一樣是牆上的洞口。
兩者最明顯的分別,是我們以身體進出門,而以視線進出窗戶。徳國哲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認為門比窗子具有更根本的意義。像門一樣,窗子把裡面的居所與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Simmel解釋:「窗子的情感幾乎完全從內而外,在那裏是望出去的,並非望進去的。因為是透明的關係,窗子可謂連續不斷的創造了裡面與外面的連繫。但是,正如只限於視線上一樣,這種連繫是單向的,因此門具有更根本更深層的意義,而窗子只具有某些意義。」
沒有門窗的密室是地獄的象徵
門內的世界是私人的世界。因此,門把外面的公眾世界與裡面的私人世界分隔開來。分隔後,窗子具有連繫的作用:從窗子往外看,會再一次與外在世界連繫起來。正因如此,Simmel 認為窗子的基本意義是完全單向的從內而外。事實上,許多窗子都裝有簾幕、百葉簾或垂簾,以防外面的人偷窺或觀望。望進別人的窗子通常都是沒有禮貌的。商店或陳列室的櫥窗或許例外,因為櫥窗的作用就是吸引人望進去。
因此,窗是私人世界與公眾世界的邊界。牆壁築圍起來的私人家居只容許出現兩種洞口:門與窗。甫進入屋子,我的身體就會待在家裏了,而我跟外在世界的連繫是透過往窗外看而建立起來的。事實上,我可以把所有窗子和窗簾關上,並將自己關在牆內,創造出自己不受騷擾的私人世界。這個棲居的地方,加上我軀體的存在,成為我經驗方向的靈點。我可隨著自己意願隨時打開窗戶與外界建立連繫。又或者,我可以經由門口踏出家門回到大家的公眾世界,但同時,門與窗又阻止外界侵犯我的私人世界。
然而,門與窗有一重要的差別。門讓人進入,而窗子則讓自然光線與空氣進入,沒有窗的房間是不適宜人居住的。雖然隨著現代建築技術的進步,情況有所改變,電燈和空氣調節等設備可代替窗的基本功能,惟窗子的主要作用依然是分隔與連接自然光線與新鮮空氣。
法國劇作家沙特(Jean-Paul Sartre)在劇作《無路可出》(No Exit)中提到,沒有門窗的密室是地獄的象徵。因此,在存在論上,人類存在的特徵具有將自身超越到世界的可能性,一間密室實在並不是人類的居所,牆上的洞口,即門與窗,具體化了人存在的超越性。只因人的本質在於時間境域中顯現出來,門與窗才有分離與連接的可能。裡面與外面實在是相同的,只視乎人存在的投射而定。
以現象學拍攝門與窗
過去幾十年來我周遊世界各地的城市,開始對門窗著迷。香港、北京、京都、威尼斯、三藩市等地不同形狀的門與窗,在建築設計上呈現了文化多樣性。每地文化都有其獨特模式的門與窗。不過,我的興趣並不是描述這些門窗的不同意義,而是探討拍攝這些門與窗的現象學經驗。本文旨在描述有關門與窗分隔與連接的現象。拍攝這些門窗的照片時,我運用了現象學的看法顯示分離與連接的現象。
據我理解,攝影是透過光線作用展示某一對象的藝術。“Photography”(攝影)一詞,源自希臘文“photon”(光)與“graphein”(繪畫)。攝影師必須知道如何運用光線來繪畫。一般人都誤以為攝影的作用是記錄現實。人們希望拍攝他們所見事物,並相信所拍照片是事件甚至是現實的複製品。然而,攝影的影像從來都不是現實的複製品,而是有意識或無意識選擇甚麽為拍攝對象的產物。根據鏡頭、快門、景深、光圈,任何拍攝的對象都有無數表達的方式。
攝影師將某一對象轉化成拍攝的影像,他們的工作就是運用某一特定看世界的方法,即一種「攝影看法」(photographic seeing),將某物件的多餘部份放進括弧內。前景與中景、光線的對比、色彩的運用等考慮是攝影還原(photographic reduction)。借用現象學的術語,攝影的意義就是運用相機讓某物件以預計的方式自我呈現。(註1)
我所拍攝的門與窗,就是我從「攝影的看」與「現象學的看」的實驗。我會以兩張照片為例,說明分隔與連繫的現象。
照片(一)可說是文章開首引述卞之琳《斷章》一詩的圖畫版。一個女孩在橋上邊看著窗子邊走路,而屋子裏有人透過窗子看著女孩。窗子把外面的女孩與裡面的人分隔開來。攝影師既看著女孩也看著窗子。三者的關係錯綜複雜。但在照片中,只有在橋上的女孩是清晰可見,窗子背後的人是遮蔽著的。另一邊則有攝影師,但他的存在只有透過推論才得知。但某程度上三者都互有關連,因為在拍攝這張照片時他們都在同一時空。
照片(二)所表現的關係完全不同。照片中有一窗子,窗外、窗內以及攝影師的樣貌共冶一爐。原本,陽光會把街景反映在窗子上。只因攝影師站在窗前遮蔽著太陽,才將窗內的情形映照出來。在書堆中看書的日本人顯現在攝影師的影子上。在窗子上,裡面、外面以及攝影師三者都連繫起來。
我同意法國哲學家Gaston Bachelard的看法,他認為門與窗充滿象徵意義。每一扇門與窗都為人類提供一特定的遭遇。在日常生活中,專注每一建築物的建築特色都給視為理所當然,惟只有看著門與窗,才可以真正看到裡面與外面的辯證關係。每扇門窗之內都有棲居者的獨特世界,每間屋子的裏面,都向外面自由世界開放。
在這方面,Georg Simmel那篇文章的結論可謂最為恰當:「門圍起了他或她的家居,這意味著他們的家居,從自然存在不受打擾的整體中分隔出部份來,但正如無形的限制開始成形一樣,它的限制之所以有其意義與莊嚴,在於門的可動性,那就是隨時從他的限制中踏進自由的可能性。」
(註1 :有關「攝樓」的意義,會在以後的文章解説。)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