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枱後的港大尖子: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can bear almost any how

綠豆獻新猷 : 異鄉 ‧ 人物誌

無論散落在那裡,我們也希望看見彼此。說故事便是起始……我們邀得心思慎密、善寫人物專訪的資深作家蘇美智,透過細膩溫柔的筆觸,訴說一個又一個加拿大在地人的故事。

為國際學費打拼的香港學生Luke,則為我們描畫故事中的精彩。

離散的、土生的、早來的、剛到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大家都背負着各自的故事,落腳到加拿大這個多元種族之地。既來之,記錄之,珍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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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vin(化名) 記得,第一日以 dealer(荷官)身份站出賭枱,看到滿枱客人宛如豺狼,等着猛噬新手。兩年過去,他已經可以邊發牌邊跟客人天南地北,觀察人生百態。Alvin 是香港大學心理學系的尖子,願景本來擺在學術研究的路上,沒料到2019年發生的事在半路中途架上「待續」牌子。他特別為訪問抄下尼采的一句話來分享: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can bear almost any how (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的人,大概什麼都經得起)。至於以後,「唔怕Cliche(老土)咁講,以後我會帶住感激嘅心返校園。」

Alvin 身型瘦小,長着一臉童顏,初看還道是少年;但是聊開後老氣橫秋,裡頭的老靈魂乍現。我們約在溫哥華一間賭場,不是他上班那間,卻同樣五光十色衝擊視覺。他和同事偶爾來這裡耍樂,友伴在賭枱上豪擲千元,大概是月薪的三分一。「多巴胺嗰啲嘛,好難控制。我都經歷過,係會上腦嘅,但我見好就收。」他說。

從前在香港,Alvin 不賭波不賭馬,頂多趁六合彩高彩池時湊湊熱鬧,澳門賭場只是偶一為之的小旅行目的地;當然,也沒想過會成為發牌的那個人。

初到溫哥華時,為了儲工時申請永久居留,他發出很多求職信,咖啡店賣電話呼叫中心什麼都試,卻只得賭場回覆,「我完全無預備,撞彩入咗,之後同唔同職級嘅同事傾開,至知道呢個工種原來幾百個爭十幾個位。」賽後檢討,他發現賭場找的人,除了語言和算術能力不能差(面試考速算,賠率多少,要立即算出來),還要有某種「質地」—— 不能不乖,但太 nerdy (太乖) 也不成,必須夠醒目,一眼關七。

正式上場那天非常深刻——深刻地恐怖。「啲客唔係傻嘅,一睇就知你係新人,成班豺狼咁等住搵你着數。可能因為第一次,放大咗感官,我覺得佢哋直情想食咗自己咁。不過亦有熟客幫忙,見你騰晒雞,叫你慢慢嚟,又或者咁提你而家應該點做。」狼群幾時退去?「三個月左右啦,但佢哋無退,只係知道你熟咗,改去攪之後啲新人啫。」

賭枱宛如人間劇場。譬如貪,「有啲狼相好明顯,好飢渴咁,一定要賺盡,試過十幾分鐘清晒莊啲籌碼,然後催你快啲添,添得慢就覺得你阻人發達,會好嬲。」

譬如怨念,「有客人輸錢會 take it personal (針對人) 咁憎你,好認真咁問,『係咪你個心想我哋輸呀?』我心裡一千個問號。又有人輸完錢問,『你今日着乜嘢色底褲呀?』我只能hea(敷衍)佢:唔記得,一陣返去睇。仲有人要求我攤開雙手,唔好握拳,因為咁好似握實啲錢咁⋯⋯」田野觀察:問奇怪問題的,華人居多。

譬如跌宕起伏。有年輕客人抽中贏Jackpot大獎的好牌,旁觀者起哄,全場拍掌又high five,恭喜連連。這彩池累積多時,金額以十萬計,需要主任來確認,卻沒想到一查之下,方才發現客人根本沒下注只花一元的Jackpot。「我望實佢個樣,由最初懵盛盛到以為中獎的興奮同難以置信,到最後嘅沮喪,完美演繹人生。」後來 Alvin 在賭場重遇客人,對方正跟朋友說起慘痛經歷,友不信。「我埋去話係真嘅, 我就係嗰次嘅 dealer。原來之後佢少咗落嚟玩,因為traumatic——佢真係用創傷呢個字。我只能同佢講,係因緣。」

又譬如,孤單。「有啲阿叔阿婆好似返屋企咁日日嚟,佢哋仔女又出晒身(自立),好多得自己一個。佢哋覺得贏輸無所謂,總之見到你識中文就捉住你傾偈,講返以前喺香港點樣、自己嗰陣幾辛苦、因乜嘢過嚟、咁就喺度𨂽咗幾十年。一路聽一路覺得,佢哋可能好耐無講過自己嘅嘢。」

研究心理學,離不開對人的好奇,「有啲同事做得耐,做到滑晒牙 (怠倦),唔會出聲,但我好鍾意同啲客人傾偈。佢哋就喺你面前,有啲一坐十二個鐘。你會聽到好多故事,感覺好 close(親近),我亦都畀到啲慰藉佢哋。」能想像,他們在賭場外過着怎樣的人生嗎?「可能冇寄托,搵唔到值得放心力嘅地方?從心理學角度睇,就係搵唔到 meaning of life (生命的意義)。」

他也在掙扎這三個字:meaning of life。

棱角消失了嗎?

Alvin 原本希望到社福界工作,用所學連繫有需要的人,「譬如幫East Hasting啲無家者重新投入社會,但我冇好具體一定做乜,總之唔似而家,每日重重複複咁多個鐘,但創造唔到意義。」他最初打算騎牛搵馬,在這裡留半年——半年好了,但過了好些日子,寄出的信繼續石沉大海,而他當 dealer 則愈來愈得心應手,待遇跟外間的入門工種的差距也愈來愈大。

「呢個亦都係有啲行家嘅困境,以為做住先,點知做下做下結婚,做下做下生埋仔,然後供書教學供車供樓,就 stuck(困)喺度幾十年。喺呢度就好似公務員咁,三餐溫飽,可以舒舒服服打一世工⋯⋯」再回首,恍然如夢。可曾擔心,這也是自己未來的樣子?

「係會驚㗎」,Alvin 一頓,續說:「但又未算真係好驚。我係理念先行嘅人,都算係有棱角。馬斯洛嘅需求層次理論最高嗰層係自我實現,我嘅自我實現係為香港做啲嘢。我覺得自己嘅人生係有嘢要做嘅,唔係為讀書而讀書,而係幫手承傳香港文化。」他曾經對香港人的急功近利嗤之以鼻,但在社會運動中看到情操和希望,改變了想法。然而,接下來政局劇變,離開那個城市變成他最重要的事——是帶着創傷隻身出走嗎?他認真地答:「我係帶住理念嚟溫哥華嘅,因為香港做唔到我想做嘢嘅。」

來溫哥華兩年多,Alvin 距離他的理念近了—— 一點點,「至少我可以喺公眾地方無懼咁暢所欲言,但近得唔多,仲好少添,無論大環境小環境,都覺得都好stuck (受困)。我會形容呢個國家係 failed state,政令不行;而我嘅工作日日如是,亦都唔知PR(永居)幾時先到手。 」大學國際生學費高昂,跟不少香港人一樣,Alvin 希望待取得後永居再申請進修,可惜移民政策風向大變,令人心焦。

「但我永遠要自己望住前面,真又好假都好,望住個希望走落去。即係,假如你望返五年前,大部分人都唔知自己有日會去第二個國家生活。總之一日唔斷氣,一日都有變化。無論喺狹隘嘅個人層面,抑或對所有留喺香港嘅人,同埋所有移咗民嘅人,有希望好重要。」

跟Alvin 聊天,多巴胺、自我實現、馬斯洛、meaning of life、nature or nurture(先天或後天) ⋯⋯很難忘記他的本科是心理學。我問,那你怎樣觀察在賭場工作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變化?

「第一,金錢觀多少有變,見住幾千蚊上落不過幾分鐘嘅事,會覺得十幾廿蚊唔係嘢,但我知咁諗唔健康。第二,對香港嘅印象模糊咗,無論地理同心理都係,呢個環境唔容易令你諗起自己係香港人…..但係我對人性嘅睇法無乜大改變。我喺香港見過坐高位嗰啲人嘅邪惡——擘大眼講大話、黑講成白,比起賭場入面純粹嘅貪,醜陋得多。」

反之,他在賭場遇過不少善良的人,「有同事有客人,特別係啲公公婆婆好好心。有個客人好上心,周不時見到我就問:『你讀書未啊?開 sem 啦喎!嗱嗱聲走啦,唔好喺度蹉陀青春。』我話搞緊㗎啦、搞緊㗎啦。」

「如果第日真係重返校園,我會帶住感激嘅心返去,因為呢份工真係畀緊我生活,我會記住我點解得,好多香港人點解唔得。毋忘初心,先會知自己點解喺度,同埋做緊乜嘢。“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can bear almost any how”,呢句話係inspired by (啟發自)我生命其中一位最愛嘅人。」

完成訪問那天,深夜,Alvin 之內的那個的老靈魂再來訊息:

「身處賭場工作,彷如又有《破地獄》黃子華/道生見眾生之感,悉盡人生百態。

如何於看似兇險的環境中自處,好比香港人如何在濁流中依然持守自己,不隨波逐流,不為其所染,時刻儆醒。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願各位棱角仍存。」

異鄉 • 人物誌 Portraits of Vancouver

離散的、土生的、早來的、剛到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大家都背負着各自的故事,落腳到溫哥華這個多元種族的城市。既來之,記錄之,珍重之。

蘇美智

記者,愛聆聽日常、撿拾容易錯過的精彩;既寫大人看的書,也寫小朋友看的書。對她來說,離散的功課,是保持自我完整,同時珍視身處的當下。作品包括《外傭——住在家中的陌生人》、《我們的同志孩子》和《神奇小盒子》繪本等。

Luke

為國際學費拼搏的香港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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