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隻紅毛猩猩都是獨特的

Laura Adams 是溫哥華蘭加拉學院的心理學老師,也是我多年後重返學堂第一課的講師。記得自己當日有點小興奮,也有點小忐忑——大講堂滿溢青春氣息,有人願意跟超齡同學一起做功課嗎?開講了,Laura 請大家用手機來個不記名調查,有些問題直接,譬如你的母語是英語嗎?有些好玩,像是你會叫汽水做pop、soda、soft drink 還是 coke?實時結果顯示,同學都來自不同的地區和時代。Laura興致勃勃地說,真高興有這樣豐富的組合,「而且悄悄告訴你們,我遇過的成年學生都認真學習,是頂好的合作夥伴。」超齡同學獲得打氣了。
這位優雅高䠷的老師,每逢課後都待在課室外某個灑滿陽光的位置,專等學生來聊——聊什麼都可以。聊下去你會發現,她聆聽認真,回應也認真,而且善意滿滿,彷彿在實踐Carl Roger的人本主義心理學:相信性本善、真誠關係是啟動改變的契機、人人都有自我實現的潛能。不過她對心理學的興趣,原來不是從人類身上開始的,而是動物。
不選獸醫的動物迷
Laura在多倫多出生,三歲隨家人移居溫哥華,童年老家就在蘭加拉學院幾條街外,留下很多有關動物的回憶。「媽媽說我小時候會入迷地觀察社區的松鼠和草蜢,回家時口袋裝滿蝸牛,也特別喜歡看關於動物的科學書。我的兄弟都喜歡寵物,但我是落力爭取的那個,許下許多承諾,答應照顧動物、整理書架、做負責任的小孩。結果我們養了貓、狗、倉鼠和魚,爸媽能讓我養多少,我就養多少。」
動物成為小小Laura的生活焦點,也是她所有學校作業和美術作品的主題。她笑說:「我現在可以臭美一件事了:二年班那時,我在科學展捧了一個獎。」那時她七、八歲,為自家貓咪設計了一個小實驗——牠喜歡什麼玩具?嗅起來香香的、舒服好摸的、會動的,還是像真的?牠的感官跟我們有什麼不同⋯⋯?大家都以為,這個小女孩長大鐵定會成為獸醫,她卻在生物學和哲學之間猶豫良久,最後挑上心理學。
「我一直好奇動物都在想什麼,貓狗會思考嗎?跟我想的怎樣不同?說到底,原來最吸引我的是心智。在大學聆聽教授分享心理學研究,我看到更大的畫面,然後就覺得,哇!研究小孩真的好有趣,不同年齡層的人也都很值得探索!像突然領悟到人類也是動物那樣,我也開始喜歡學習和研究他們了。」
「森林裡的人」
從喜歡研究動物到研究人的Laura,曾經到印尼研究紅毛猩猩。紅毛猩猩的印尼名字 Orang utan, 分別解作「森林」和「人」——正是「森林裡的人」。
那是專為紅毛猩猩而設的孤兒院。因為棲息地被破壞而失去照顧的猩猩寶寶,被救到那裡,希望有天能重新放返野外。Laura 的研究重點是牠們如何學懂有關食物的知識?「一般認為動物憑本能覓食,但紅毛猩猩會吃三百多種食物,不少還是嵌入式 (embedded) 的,即是藏在其他東西裡頭,譬如看來像毛茸茸石頭的椰子,以及藏着蟲子的木頭,從外表不容易聯想到食物。所以猩猩會觀察甚至偷吃同類的食物來學習,這種『社會學習』是文化的前身,也是靈長類、甚至人類的關鍵能力。」
她的田野調查是跑到森林,待在紅毛猩猩附近,觀察牠們吃玩睡的日常。牠們也觀察你嗎?Laura笑了:「當然。紅毛猩猩貪玩又好奇,一直偷我的午餐、筆、髮束甚至鞋子。我只能努力變得無聊頂透,好讓牠們關注別的事情。因為如果跟人類結連太深,牠們回到大自然後可能會誤闖村莊,那就等如死刑判決。對於野生動物,我們要教的最重要一課是:人類很危險。」
正正因為互動不被鼓勵,那些偶然發生的吉光片羽非常珍貴,都被Laura牢牢烙印進大腦。
一次,漂亮的藍色蝴蝶翩翩落到 Laura 握筆的手上,她驚艷,屏住呼吸,慢慢用另一隻手掏出相機。這時,一旁的紅毛猩猩好奇趨近,也入迷似的盯著看兩片閃亮的藍。就像童話裡的場境,蝴蝶輕輕振翅,再次飛起,這回落在猩猩毛茸茸的手上,靜靜停下來。Laura心裡讚嘆:真是奇妙的一刻!突然,紅毛猩猩「咕嚕」一聲,乾脆地把蝴蝶吞下。
「我當場愣住,之後咬着牙根忍笑。牠看蝴蝶的神情專注又仔細,我確實感到牠也在欣賞,只是我們的結論很不一樣,牠的結論是——如有懷疑,放進嘴巴!回家後我才開始擔心:我不是該安安份份做隻『牆上蒼蠅』嗎?萬一蝴蝶有毒怎麼辦?但這個片段也令我想許多:牠留意到我的關注,我們結連了。」
紅毛猩猩常被比作三歲或五歲人類的智商,但Laura認為這種比較太粗糙了。她好奇,那隻曾經跟她一起關注蝴蝶的紅毛猩猩,會怎樣記住那一刻?對於母親死去的時刻,牠又記住了什麼?沒有語言,這些都難於量度,然而,這正正是比較心理學家、哲學家和生物學家致力想要尋求的答案。

心理學家 X 媽媽
紅毛猩猩的研究,也令Laura 對於個體性有更深刻體會,「牠們每一隻都不同,有些很活躍,有些不喜歡社交。紅毛猩猩如此,我們人類便更複雜了。很多人不明白大腦的差異,但其實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他們的獨特性應該要受到尊重。」
現在Laura 也是母親,能近距離見證小小個體的心智成長。偶爾,她會在課堂分享兒子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故事,譬如有關自我意識的Rouge Test——在幼兒的小鼻頭點出一個小紅點,然後帶去照鏡,而他竟然開始研究鏡子而不是自己的鼻子。錄像裡的萌態極可愛,同學們都笑了,連 Laura 自己也不禁芫薾。
流行文化裡的「心理學家 X 媽媽」角色設計常常很不討好,像是美劇《Big Bang Theory》裡 Dr. Beverly Hofstadter,極端理性卻無法親近,而且一直用心理學知識來矮化兒子。Laura 給自己的功課是,在家不啟動心理分析的思維,「我從心理學學回來的,不是為了要把家人當實驗對象。但是心理學確實讓我明白到,有時孩子不聽指令,不是因為他壞,而是控制衝動的能力未成熟。」她說:「倒過來說,擁有知識也不代表會做得好,正如我也有很多吃得糟糕也不做運動的醫生朋友。知和行是兩個不同的系統,這也是心理學教曉我們的。」
兒子今年七歲,對 Laura 是「大人的老師」這件事覺得很好奇。「他會問我一些很好笑的問題,像是『你的學生會不會互發情人節心意卡?』或是『大人是怎麼當學生的?』我就跟他說,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講話,他很驚訝:『你們不做手工嗎?!』」 Laura 愛教學,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我可以聊到很多超酷的話題,還能在學生思考人生、做選擇的關鍵時刻認識他們,非常珍貴。」
何謂加拿大人?
最後,我還是得問起另一個令人不愉快的關鍵時刻——惡鄰當道,作為加拿大人,你有什麼體會?Laura依然充滿正向思維。
「我從大家的反應得到希望,很喜歡推動購買加拿大產品的風氣。某程度上,這讓我們重新團結,開始關心自己是誰,也看到自己與美國在價值觀上的大不同。所以,是的,我想這是衝擊吧,但不會失去信心。正如我也聽到很多美國人說,不能接受那種侵略思維。」那未,你如何總結自己對於何謂加拿大人的思考?
「加拿大人熱愛大自然,也珍視多元文化。我自己就在一個非常多元的朋友圈中長大,從小就學會欣賞不同背景與觀點的美好。加拿大人也非常重視彼此的照顧,比如全民醫療制度,確保每個病人無論經濟條件如何,都能獲得照護;我們也努力讓每位孩子——無論有怎樣的能力——都能在學校中感受到支持與尊重。
「除了這些,我認為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如果不承認原住民權利的重要性,以及加拿大曾經對原住民犯下的可怕罪行,就無法真正討論『成為加拿大人』這件事。所以加拿大人不能只有冰球和楓糖漿,那些難於啟齒的歷史也都應該成為對話的一部分。」
▌異鄉 • 人物誌 Portraits of Vancouver
離散的、土生的、早來的、剛到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大家都背負着各自的故事,落腳到溫哥華這個多元種族的城市。既來之,記錄之,珍重之。
蘇美智
記者,愛聆聽日常、撿拾容易錯過的精彩;既寫大人看的書,也寫小朋友看的書。對她來說,離散的功課,是保持自我完整,同時珍視身處的當下。作品包括《外傭——住在家中的陌生人》、《我們的同志孩子》和《神奇小盒子》繪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