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香港

九月初的倫敦被熱浪侵襲,但大批散落英國各地的香港人都去到倫敦一小劇院,欣賞風車草劇團的音樂劇《回憶的香港》。我們一家有幸湊熱鬧,過了一個又喊又笑熱力澎湃的周末。這齣劇於2019年5月在香港首演,當時我雖然在港,但未有機會看,之後音樂劇重演 ,但我人已移英。今次適逢其會,覺得坐火車出大城市,與來自各地的香港人一同看台上演出,一同為一些共同話題笑到碌地,實在不可思議。

其實,不可思議的事,要由兩個多月前劇團宣傳開始說起。當時朋友在群組中相告,風車草將會蒞臨倫敦,我已經即時看看日期、查查票價。但要知道九月是新學年剛開始,在學校打工的我和孩子都可能會忙得很,平日晚上出倫敦享受theatre根本不是我們那杯茶,所以都不敢多想,自顧自繼續煮飯返工就是了。

看劇都自行配票

不過,幾個住倫敦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不約而同鼓勵我們買票欣賞。有幾個城市人甚至說,他們一些住倫敦的港人都覺得,有香港話劇團來英用廣東話演出,實在太難得,所以鼓勵住首都又想捧場的港人,盡可能在閒日的晚場欣賞,將周末場讓給周末才能長途跋涉出城的港人,令他們都可以買票入場。我即時的反應是:「嘩!原來睇話劇,觀眾都會自行配票!兩脇插刀、一日不只解決一個問題的香港人感覺,即刻返晒嚟!」如是者,有倫敦朋友見我們夫婦未有時間揀位,甚至協助我們揀位買飛。於是,我們就暢快地出城去。

看劇不單止台上與台下連結,台下也有意想不到的連結。當日我帶了一個幾年前在年宵市場買的阿婆袋仔。開場前排隊去洗手間,等到呆呆時忽然排前面的一位美女,望著我的阿婆袋微笑,然後從自己手袋取出一把「大麻成」紙扇。美女然後靚聲賣廣告mode說:「咦,一家人喎!」就是這樣,雖然女廁人龍長過萬里長城,但我和倫敦港人美女,因著「阿婆和大麻成」就說個不停。由喜愛的香港插畫家談起,再提到當年還有乾貨年宵的香港,更回憶曾經去過哪個最愛、最chill的創意市集。

令人又喊又笑的回憶

其實《回憶的香港》並不是一個故事,反而似是一個綜藝節目。從每個演員和幕後功臣表述自己回憶中的香港最美好的場景,不同的香港情懷呈現台上,離散港人觀眾彷彿重遊香港一遍。那份「共鳴」,相信年紀有35或以上的觀眾,感受更深。

對我來說,自己笑到盡頭又流淚的一幕,是關於講長途電話。想起咸豐年在倫敦留學,用British Telecom (BT)電話卡,在大學學生會大樓的電話亭打電話回香港給母親報平安。電話通了,但阿媽第一句跟最尾一句,總是「打電話好貴呀,唔好講咁耐」。那麼中間呢?短短幾分鐘,當我想告訴媽媽, canteen的晚餐有幾難吃,我真心掛念她的撚手小菜咖喱雞翼時,母親總是跟我叠聲,每隔10秒便重複說「電話費貴,唔好講咁耐……」如是者,到了電話卡餘額歸零,即將掛線那刻,我和家人的對話,可說是沒有內容,令我每次掛線後都很失落。多年後,「失落」就變成歲月笑料,成為家人茶餘飯後時常相互取笑的事。

所以,當台上主角的長途電話對話,充斥著「唔好講咁耐」迴響時,突然想到,其實聽到家人的聲音,家人聽到我的聲音,雖然沒有內容,但有溫度。那一刻,身在異鄉的我,突然想起阿媽老豆的聲音,眼又紅了一圈。

不可思議的友誼

劇終,但人未散。遇到從Bristol、Manchester來、好久未見的朋友。劇院門外人多擠迫,大家都不浪費時間,立即關心朋友找工作的進度如何。知道他即將上工,有收入指日可待,都替他高興。又聽說有人從蘇格蘭南下來看演出。在散場的路上,更遇到綠豆的支持者、讀者過來打招呼,真好。

這幾年的離離合合、散與聚,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片段。

其實,出城看《回憶的香港》,前前後後跟我們互通消息、彼此幫忙、同哭同笑的人,原本都不是以往我們會定義的熟人。但我發現,現在很多人和我一樣,情感變得複雜了,有時又變得簡單了。可能,回憶的香港走過這幾年已令人無話可說,流散在外的人,那份傷、那份痛,我懷疑這會是不少香港人畢生最大的「失去」。但這幾年真的生出了這種友誼,只知道彼此名字的人,因為外在的壓迫而靠得更近。慶幸去蕪存菁,還有可以講真話、同悲共憤、同笑同哭的朋友,即使我們彷彿之前見面不多,但又感覺神交多年,這種好像精神分裂又充滿信任的關係,真的不可思議。

我想,這種共知感、發自內心的連結,大概只有在非常非常壞的社會狀況下,才會生出這樣的關係。

多謝風車草,這場演出帶來溫暖與唏噓回憶,又同時叫我為生於香港、長於香港的經歷感恩,有力前行。香港的養分叫我們這批中男中女,醒目而直率、堅毅又嚮往自由。即使身在英國,願大家繼續懷著香港人的特質及氣魄,繼續編寫自己人生的故事。

▌[英倫筆端]作者簡介

莫宜端 Zandra, 育有一子一女,與丈夫子女定居英國,英國註冊言語治療師。曾任記者、時事節目主持、政策研究員、特區政府局長政治助理。及後進修並成為言語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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