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埔宏福苑的五級大火造成最少159人死亡，逾千人痛失家園，全球媒體均大篇報道，多國元首致詞慰問，特區政府宣布成立獨立委員會調查事件，又設立基金協助居民善後，中央政府負責港澳工作的大員也親臨深圳督導。連日來事態發展顯示，這次人禍涉及多個制度漏洞，特區政府能否透過公平、公正、公開的調查，找出這些漏洞並一一堵塞，關乎民眾對香港未來的信心，關乎香港是否一座安全宜居的城市，這次火災善後考驗的是香港特區的全部底蘊。

大火剛發生不久，特區政府官員便面對傳媒和市民尖銳質詢，因為不是一幢大廈起火，而是七幢正在維修的大廈相繼起火。大廈外搭了棚架，棚架上了圍網，火勢沿著棚架棚網迅速蔓延，傳媒的提問很自然就落在棚網是否符合阻燃標準。保安局長鄧炳強公開表示棚網符合防火安全標準，但四日後便被迫改口。廉署調查顯示，部分棚網樣本經測試不符標準，懷疑承判商使用了廉價的不阻燃棚網。

傳媒調查又發現，由同一承判商負責的其他地盤，大廈外的棚網無端下架，市面上符合阻燃標準的棚網被搶購一空，更有傳媒調查發現，這類棚網多源自內地，防火檢測證書也是內地單位簽發，向來存在信用疑竇，供應商與檢測公司的資料數據無法對上，外界查證困難。

種種跡象顯示，香港的工程公司可以很容易買到廉價的非阻燃棚網，與合標準的棚網混合使用，遇到政府人員查詢，只要出示內地發出的棚網安全證書，便可蒙混過關。面對這樣巨大的制度漏洞，建築商和維修商能抵受引誘，堅持使用較昂貴的阻燃棚網嗎？市民今後看到建築物外牆搭了棚架、上了防沙塵外揚的圍網，能夠相信這些棚網安全嗎？難道要政府部門不斷抽樣檢測，來確定每張棚網都安全嗎？怎樣確保棚網上的安全證書標記不造假？

刑事調查無法堵塞制度漏洞

怎樣確保今後地盤用的棚網安全合規？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極不容易，因為它涉及內地的生產商和檢測單位，也涉及香港的工程公司和各級判頭，這條供應鏈上每一環都有可能弄虛作假。特區政府原本以為只要棄用竹棚，改為使用金屬棚架，便可消除棚架導火風險，但這次大火顯示，竹棚主因論不足為憑，就算竹棚被金屬棚架取代，若棚上圍網不阻燃，火勢迅速蔓延的風險仍在。刑事調查可以懲處個別黑心工程商，卻無法堵塞制度漏洞，恢復市民信心。

除了棚網，火災迅速升級的另一個原因，是承判商在大廈窗戶外，用了易燃的發泡膠物料遮擋窗戶，避免外牆工程震碎玻璃窗，這個漏洞太過顯而易見，到場巡視火災的官員很早便注意到這個問題。然而，傳媒和公眾一直無法明白，承判商為何如此大膽，在窗戶這樣當眼位置蓋上使用易燃物料？更加難以解釋的是，勞工處曾16次巡查宏福苑維修地盤，為何一直沒有發現如此明顯可見的漏洞？只要有一個地盤工人舉報，檢查人員拿一塊回去檢驗，就能發現整幢大廈被蓋上極多塊易燃物，這樣巨大的安全漏洞，該如何解釋，可如何補救？

許多報道這次大火的外國傳媒注意到，這場災難不是沒有警兆的，政府不同部門曾多次接獲投訴，質疑維修工程使用物料有火災風險，但相關部門的標準答案是承判商沒違規，安全合格證照齊備，吹哨子的人無功而還，被嘲為杞人憂天或無的放矢。好些關注大維修工程安全的專家和民間組織指出，由於大廈維修工程動輒涉及上億元支出，例如這次宏福苑維修工程款額便高達三億餘元，在巨大利益引誘下，工程商參與圍標，藉串謀抬價獲取暴利，早已成為行內半公開的秘密。由於舉證困難，若無內鬼爆料，廉署介入調查也不易成功。

而且，參與圍標的工程公司通常會籠絡區內政團，由政團中人爭得大廈業主委員會核心席位，再安插相熟工程師當維修顧問，搭通了這些天地線後，工程抬價、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等黑心謀利手段便不虞被揭發。這些普遍存在的制度漏洞，解釋了為何在今次大火後，不單工程公司主腦迅速被拘捕，控以誤殺重罪，而參與工程招標的大廈顧問及相關政團人士，也成了過街老鼠，遭無數市民痛罵？宏福苑的工程承判公司負責人是否有罪，相關顧問及政團人士是否有責，仍有待調查，但圍標問題若一天不能杜絕，安全漏洞就一天沒有堵塞，公眾也就無法相信強制驗樓維修是好事，而非貼錢買災難。

維穩心態壓制群眾

香港歷來應對巨大災難，標準做法是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傳召各方證人作供，藉公開聆訊讓公眾看到災難成因浮現，找出相應的補救辦法，讓全社會一起汲取教訓，當年嘉利大廈大火和南丫海難，皆以此法善後。特區政府如今決定成立沒有傳召權的獨立委員會，由法官當主席，審視宏福苑起火及迅速蔓延原因與相關問題。沒有傳召權強制作供，能否促使知情的內幕人士出席調查並如實作供，存在一定疑問。為什麼政府一面聲稱調立調查，一面卻又偏離傳統放棄傳召權呢？

從連日來國安執法人員一再出動，大事拘捕要求追究火災責任的民間人士，可見現屆特區政府仍然是維穩心態主導，極其害怕公民社會的追責訴求演變成不滿政府的群眾運動。國安人員索性把內地維穩那套搬來香港，在突發事件後致力消滅社會上湧起的追究聲音，在解決問題前先解決提出問題的人，警嚇民眾勿把不滿矛頭指向政府領導。如果北京想香港盡快融入內地，與內地管治體制及文化看齊，國安這些做法就是加速劑；但如果北京想香港恢復過去那樣對國際資金和人才的吸引力，國安這些做法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經過這場大火，以李家超為首的特區政府領導層，政治前景如何？現屆特區政府管治班底，從特首到政務司司長，都出身紀律部隊，被外界視為武官主政，有別於以往文官或商人主政，這個組合是北京因應國安法在港實施而作出的安排，維穩與政治清洗遂成為過去數年特區政府的主要任務。但這樣做的明顯問題是令社會持續處於政治高壓之下，不利振興經濟，如今不單經濟振興未有成果，管治甩漏頻生，就連民生保障也出大事，政治上扣分是必然的事。

事實上，如果北京對香港的管治團隊有信心，就不會在大火後即時派港澳辦高官到港協助，港澳辦主任自己更代表中央坐鎮深圳，就近指揮督導，這種委派欽差大臣親臨指導的做法，其實就是對特區不放心的表現。不過，現屆特首如果著眼點不是連任，而是盡量做好這一屆任期，那麼，這場大火帶來的嚴峻善後挑戰，包括救助災民及查補漏洞，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讓香港人見到，認真面對問題，務實改善制度，仍然是香港珍而重之的的核心價值，這才是香港浴火重生的底蘊所在。

▌［守望］作者簡介

劉進圖生於香港，七零年代入讀善導小學和九龍華仁書院，學會追求良善、自由和責任。八十年代初進香港大學唸法律，思考社會公義。八十年代末加入新聞行業，先後任職於《信報》及《明報》，切身體會「無信不立」、「兼聽則明」。2014年2月遇襲受傷，病榻上總結心願：「真理在胸筆在手，無私無畏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