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右政治的挑戰

極右民族主義的民粹政治和擁抱多元文化的普世政治,自18世紀以來,一直處於緊張關係。

上世紀30年代,極右民族主義中的納粹和法西斯政權的崛起,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這場慘烈大戰的結果,是納粹和法西斯政權的全面潰敗,而這些政權在執政和戰爭時期犯下的滅絕人性的滔天罪行,例如對數以百萬計猶太人進行有系統的種族屠殺,使在戰後重建世界政治秩序的主要邦國,決心要避免重蹈覆轍(即當時大家用英文說的"never again”),不能讓這些納粹和法西斯政治死灰復燃,因此積極地在國際間和邦國內多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例如成立以保障世界和平為目標的聯合國、在日本通過放棄軍國主義的和平憲法、在聯合國制定國際人權公約、以及在被納粹和法西斯政權統治及佔領過的邦國内,把納粹和法西斯的主張和政治組織列為非法等等,希望杜絕這些極端而暴力的民族思想和政治。

可是,傾向極右民族主義的主張、思想、政治,甚至政黨和政權自此消失了嗎?答案很遺憾是否定的。

今年7月底,3個英國女童,在英格蘭中西部的海濱市鎮紹斯波特(Southport) 一個暑期舞蹈班上,涉嫌被一名患有自閉症的17歲黑人青年殺害後,爆發了在英格蘭和北愛爾蘭各地近一個星期接連的極右分子的暴力騷亂,這清楚地提醒人們,極右民族主義的情緒和力量,在英國是不容忽視的。他們今次能牽起這些暴力騷亂,肇因之一,正是通過網絡上刻意散播行兇者是一名在英國尋求政治庇護的穆斯林青年這一假消息所造成的。

極右領袖得勢

當然,不同地方的極右民族主義的興衰,既有其共同的背景因素(例如反移民、反左翼建制的多元文化政策),也有個別邦國自身獨特的因由。就像當下極右的意大利女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她年輕時便已經是意大利極右政黨MSI(意大利社會運動黨) 的成員。MSI是二戰結束後,在歐洲很少數能夠存在的極右政黨,這大概跟意大利是法西斯主義發祥地這個歷史經驗有關。

反觀在英國,在今年7月4日國會大選之前,傾向比較極右立場的政黨不是不存在,便是在國內主流政治和選舉中,很難取得像樣的支持,更遑論在國會中贏得議席。但在7月的大選中,比主流右翼保守黨更右傾的英國改革黨(Reform UK) 取得佔14%約400萬的選票,成為英國得票第三最多的政黨。英國改革黨能言善辯的黨魁法拉奇(Nigel Farage)更成功首次當選為下議院國會議員。

如果我們環顧今天世界上的政治光譜,一個明顯的趨勢是,接近極右民族主義立場的政黨或領袖,在愈來愈多舉足輕重的邦國中得勢或取得政權。其中特朗普(Donald Trump)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他那「美國優先」的民粹主張,以及在2020年大選落敗後不接受結果,反而鼓動極右激進分子在國會確認總統選舉結果時暴力衝擊國會,便是一個最重要和危險的例子。今年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能夠捲土重來,得到美國共和黨壓倒性的支持,使人懷疑,共和黨這個傳統上的主流政黨,是否已變成是極右翼的政黨。此外,在標榜民主人權的歐洲聯盟之內,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an)和上文提到的意大利總理梅洛尼,他們都是屬於極右政黨的執政領袖。波蘭上任國會的多數黨法律與公正黨(PiS) 也同樣是極右的民粹政黨。

歐美以外,印度執政的印度民族黨(BJP)應該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極右民族黨。目前以色列的執政聯盟,以及2023年1月才下台的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Jair Bolsonaro),都是極右政治力量支持的執政者。因此,極右民族主義政治,實在是一個當今絕對不能忽視的課題。

今天的極右派

要重視這個政治課題,我自己力之所及的做法,便是通過閱讀有關書籍和文獻、去了解極右民族主義的政治。在這裡,我想介紹一本2019年出版,由Cas Mudde這位在雅典和奧斯陸的大學任教和研究極端主義政治的專家學者所撰寫的一本書,書名就是The Far Right Today《今天的極右派》。這本書對極右政治的歷史、意識形態、組織、成員、活動、目標、後果,反應、以及極右的性別政治都有清楚扼要的分析和描述,是一本全面的普及入門書籍。在這裡,我嘗試把Mudde的一些主要分析跟大家介紹一下。

首先,和不少研究法西斯主義的專家學者(例如Fascism: Journal of Comparative Fascist Studies《法西斯主義:比較法西斯研究學刊》的顧問編輯Roger Griffin)一樣,Mudde認為,所謂極右派(The Far Right),其實包括了兩種相關但不盡相同的派別。他把其中一個淵源自二戰前的法西斯主義的派別稱為終極右派(The Extreme Right),這個派別和另一個他稱之為激進右派(The Radical Right)是不同的。

在這裡,請大家注意,我把Mudde這些學者在英語中所指稱的The Far Right中文翻譯成「極右派」。在The Far Right下的兩個派別,即The Extreme Right和The Radical Right,我分別翻譯成「終極右派」和「激進右派」。「終極右派」只是「極右派」的一支,前者不能等同後者。

那麽,「終極右派」和「激進右派」有什麽分別呢?

「終極右派」

前文所述,「終極右派」是來自二戰前法西斯的政治力量。

法西斯主義的政治力量視自身為革命政黨,主張通過暴力手段奪取政權,相信自身的民族是人類中最優生的,認為保障和純種地繁衍這優生民族至關重要。一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秩序和發展,均應由這優生民族主導和控制,其方法就是通過以類似軍事紀律方式組成的法西斯政黨,握掌政權,推行其民族政策,並把障礙他們達到目標的一切人和事,與以無情而徹底的清除,直到一切全面受控為止。政黨中的領袖,是這個主義、理想、力量、組織、信念、人格等最高和最全面的表現,所有黨員和人民都得向領袖全面效忠。

「終極右派」隨著二戰納粹和法西斯政權的徹底潰敗,以及戰後餘生的人民對納粹和法西斯所犯下的反人類罪行的強烈抗拒,在二戰後的自由民主邦國中,他們儘管沒有全面銷聲匿跡,卻變得非常邊緣化,在主流政治的領域中鮮能發揮影響。間或出現的「孤狼」式的暴力恐襲,往往是震撼一時,卻未能在結構上威脅到自由民主的體制。

「激進右派」

極右的另一派,即所謂的「激進右派」卻是另一回事。這派在狹隘民族主義的立場上雖然和「終極右派」有重叠相同的地方,但戰後的激進派並不主張通過暴力革命的手段達到其目的。他們往往通過民間組織、社會示威和運動介入政治和公眾事務,甚至成立政黨參與民主選舉,並努力介入主流和社交媒體內進行議題設定(Agenda Setting)的工作,試圖把他們關注的課題和論述推動成為社會上的主要課題和論述。

此外,「激進右派」雖然參加民主選舉,但他們支持的卻是威權式的民主。他們不斷攻擊自由民主制中的權力制約、分權和保障人權的制度和做法,認為這些都是保護既得利益者和建制內的左翼菁英,因此並不能真正代表民族的聲音和多數人民的利益。他們不信任戰後左翼或溫和右派當道的建制,認為建制的多元文化政治,使原本的民族國變得越發不純正,而大批不同文化、信仰、膚色的「非我族類」的湧入,尤其是來自伊斯蘭邦國的移民難民,使他們原本的民族國走樣,威脅到民族國的安全,其極端者更形容這是對白種民族的「種族清洗」,必須要制止。

必須分清兩者免失焦

Mudde他們認為,在分析討論The Far Right(極右派)這議題上,區分The Extreme Right (終極右派) 和The Radical Right(激進右派) 是重要的。箇中原因是,儘管這兩者在理念上雖然有重叠之處,但他們在手段上和策略上卻大不相同,混淆兩者往往會模糊各自問題之所在。

二戰後「終極右派」在政治議題的設定和政治動員上都只能佔據非常邊緣的位置,他們對自由民主的制度產生的影響很有限,因為絕大多數人都不支持血腥暴力,對極度排外的民族主義也並不接受。

可是,「激進右派」近年在政治議題設定(例如反對大量移民、對佔據公權已久的政經建制的不信任、主張自保式的民粹主義等)和政治選舉動員上卻日益有主流化甚至佔主導地位的傾向。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的通過、特朗普的入主白宮、梅洛尼2022年成為意大利總理、以及法國極右的民族陣綫(FN)的候選人在上次總統大選中進入第二輪的決定性投票階段等,都是「激進右派」在歐美主要大國的主流政治領域登堂入室的明證。

如果我們不認真區分「終極右派」與「激進右派」,籠統地把「激進右派」簡單地等同法西斯來進行批判,這不單會使人們認不清「激進右派」的真實面貌,「激進右派」更很容易起來駁斥這些批判是對他們的片面抹黑,是政敵敵意地宣揚假訊息,這反而會對「激進右派」對自由人權等構成的威脅變得認識不足甚或失焦。

那麽,「激進右派」對自由民主制的威脅在哪裡呢?Mudde這類學者的分析是如何的呢?這些重要課題,待我下一篇文章再跟大家介紹。

( 圖 :Frankie Fouganthin )

▌ [政治與人文]作者簡介

張楚勇於2022年7月在香港退休。退休前曾任職大學教師、公務員、傳媒編輯。1980年本科畢業於香港大學,並在香港中文大學和英國University of Hull先後取得政治學的碩士和博士學位。目前他主要在倫敦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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