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 通識教育與大學理念 (四)

第六封信 6.4

明慧,

我大半生在中文大學渡過。從事學術、研究、教學和行政工作,有幸受到不少老師的錯愛和鼓勵;朋輩的支持和幫助。業師沈宣仁院長在崇基本科一年級教授大學理念和他的教學熱誠,尤其是他對人文和自然知識的追尋,是「文藝復興人」的典範,使我終生受益良多。何秀煌老師對中文大學通識教育的肯定和規範性之確立,使我從他手中接任大學通識教育主任工作時,可在堅實的基礎繼續工作。但在我理解大學和通識教育的理念和實踐上,最重要的是受金耀基教授開啓性的影響。他的《大學的理念》一書為所有華人大學通識教育工作者必備的經典。我思考大學精神和通識教育的課程發展,很多方面從他的思想引發出來。

14年大學通識教育主任工作可算是我教學生涯中較滿意的一部分。中文大學通識教育有這樣的成就,主要原因是在於各崗位參與者的無私奉獻,熱誠參與。任期中多次課程改革和變更,沒有校方和同事的支持,根本不可能成功。金耀基校長和楊綱凱副校長對通識教育的執著,是中大通識教育改革成功的首要條件。沈祖堯校長對通識教育基礎課程的信心至為重要,但最難得的是大學通識教育部上下同事積極的參與才能推動。其中特別要致謝的是梁美儀教授、崔素珊女士、吳曉真小姐和趙茱莉博士。和他們共事多年是我的榮幸。(註一)

但是,經過了2019年的巨變,中文大學的大學理念和通識教育理想,能夠繼續維繫下去嗎?

業師勞思光教誨我不止如何對應強權的態度,更是以開放和批判性處理學術和世界問題。開放性和批判性是中大通識教育的中心思想:不承認有不變的道理,沒有唯一權威思想或只有一種思考方式。如果大學只能跟隨極權專制政體,功能只是為黨服務,服從獨裁者自己確立的真理,如是,則開放性和批判性便隱蔽,大學變為知識工廠,學術產業一部分,大學便淪亡了。人文學術和科學精神也變得毫無意義。

但更重要的是學術自主和自由。我在《山城滄桑》中談論大學理念,曾引現代大學的根源博洛尼亞大學(Bologna University)在1988 年成立 900週年之際,創立《歐洲大學憲章》(Magna Charta Universitatum),這是對大學使命所依據的基本原則的宣言和肯定:

1. 獨立性:研究和教學必須在思想和道德上獨立於一切政治影響和經濟利益。

2. 教學與研究不可分割:讓學生們參與研究,在研究中加深對知識的理解和掌握。

3. 大學是自由地探索與辯論的場所,堅持開放性和包容性的特色。

全球有94個國家共947所大學,已簽署一份或兩份在1988年和2020年訂立的《歐洲大學憲章》,當中只有四所中國大學:南開、北京、同濟和武漢大學,以及澳門的聖若瑟大學簽署。香港呢?一所香港的大學都沒有!

誠言,簽署了憲章的大學實際上不一定全面貫徹所有原則,但至少每所大學都向國際學術世界肯定憲章的信念和承諾執行。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無論在任何地方,都是從九百多年前建立的博洛尼亞大學這原型發展出來的。學術世界基本上沒有國界,所有學科都屬於這學術宇宙,正如物理學沒有西方或中國物理學。《歐洲大學憲章》的中心信念就是學術自由。

依據三條基本原則,相信中文大學頂多可以遵守第二條:教學和研究。不過教學也會「紅線」處處,每位老師需要自我檢查,慎防墮入禁區而不知,給聽眾舉報而後悔。是以「教學自由」也被取消了。研究?回到純粹學術研究是最安全的。不過研究課題是有指導原則的。「研究自由」也沒有真的可能性。第一和第三條原則相信也不可能遵從。

三條基本原則都不能遵守,中文大學仍然是大學嗎?沒有真正的學術自主和自由,我們談論的大學理念和通識教育還有什麼價值?

中文大學的通識教育課程仍然存在,留下的老師肯定盡心盡力去繼續這傳統,不過通識教育背後的理念和精神,也不需要認真理解和討論。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課程而已!

過去四年(2019-2023)我在不同地方反省和叩問這問題: 在白色恐怖下,留下來大學教授學者還能夠做什麼?

明慧,這問題不容易回答。下一封信再討論。

保重

凌漸

2023年7月15-21日

註一

節錄作者前言,張燦輝著《為人之學》香港: 中文大學出版社,2021,頁xxxi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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