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中情西愛 (上)

07/10/2023,

第九封信 9.1

明慧,

上封信主要和你談欲望,也提到生死問題,引發到對自我的哲學反省,但沒有談及「愛」!

「愛」似乎是最容易理解的字,哪個人不希望有愛和被愛?在戀愛中的朋友當然清楚愛與被愛的感覺。但我們再想想「愛」究竟是感覺?情緒?理念?還是概念?愛和情是一樣嗎?愛與情有分別嗎?我們知道愛情是什麼嗎?

對愛情的迷思

愛情就像時間一樣,沒有人問及,每個人都以為知道愛情或時間是什麼,但一追問,我們便無言以對。我愛你,是因為你美麗溫柔,但如果你不再美麗溫柔,我還需要愛你嗎?我是愛這個人嗎?還是愛她的性質?愛情是情欲衝動?道德責任?天性使然?是精神而非肉體的?是神的恩賜?你會相信人可以愛一生一世?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元好問幾百年前的詞句,不是問情是什麼,而是慨嘆為什麼情可以令人忘記生死?元好問不去探求情或愛的定義,而確定情的重要性,是令人幸福狂喜、悲傷欲絕或瘋狂忘理的力量!為什麼是如此?

明慧,談情説愛似乎是每個人都懂得的東西,但如要反思愛情的意義,便毫不簡單。過去幾十年我困惑於死亡和欲望的意義,但比不上對愛情的迷思。生死是人存在的事實,欲望是令人繼續生存下去的動力。因此告子有言:「食、色性也。」食欲是維持人自己的生命,色欲是維持種族繁衍。愛情似是重要,但沒有愛情,我們都仍可生存下去;愛是重要,但並不一定需要。究竟愛情是什麼?

正因為如此,我也花了幾十年時間思考這問題,也用了千言萬語嘗試去理解這現象,成果就是今年出版的書中,但是這並不表示我想得透徹,只是比我在少作集《將上下而求索》略多了一些知識和反思,有些進步而已。

我不能在這裡詳盡和你討論所有問題,有空請參考書中討論情愛諸章。在這封信讓我先從西方傳統説起。

愛情是美還是醜

什麼是愛情?在西方文化底下,「愛」這個問題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課題。無論欲愛(eros)、德愛(philia)、神愛(agape)。相反,在中國哲學傳統當中,很少講愛為何物的,儒家講的是四端,是心性與倫理問題,這把男女之情轉化為倫理道德來理解。當西方諺語所講:「愛能征服一切,愛征服一切,讓我們臣服於愛」(Omnia vincit amor et nos cedamus amori),便能令人感受到愛的偉大,無所不能的,這種想法在東方世界是很少人講的。不過,這些說話很容易講出口,但絕不是容易做出來的,否則便不會成為很多人生存在的大問題。

但即使是這樣,又為什麼西方文化當中會講「愛能征服一切」呢?當中又是指甚麼呢?香港填詞人潘源良在很多年前於一本雜誌中提及愛情是甚麼的一回事:

「甚麼是愛情?愛情甚麼都是,甚麼都不是;愛情甚麼都對,甚麼都不對;愛情甚麼都有,甚麼都沒有;愛情甚麼都可能,甚麼都不可能;愛情甚麼都真實,甚麼都不真實;愛情甚麼都好,甚麼都不好;愛情甚麼都美,是的,甚麼都美,也只有美,連最絕情的分手,最傷心的痛哭,最終印在心上的痕跡,也總是美,而絕不會醜。這就是愛情,也就是千百年來,人間最集體公開的私人秘密。」

這段便是潘源良這位填詞人,很多年前在書上寫的東西。他說到的重點是,愛情甚麼都是,也甚麼都不是,而他所描述的愛情當中,最重要的是過程中的美。但我們知道似乎愛情當中亦有很多負面的西,不一定是美的,整個過程可以產生很多怨恨,甚至是惡毒的東西。愛情存在的時候可以很美,而無情的時候,可以是很醜惡的東西。

中國傳統沒有浪漫主義?

瑞士哲學家魯熱蒙(Denis de Rougemont, 1906-1985),曾寫一本關於西方世界對愛情意義的書,是從古希臘到現代世界關於愛情的理論;不過,他對於中國傳統浪漫愛的看法,我是不太同意的:

「任何類型的浪漫主義、理想化或準神秘主義的熱情都被排除在外。愛,如我們自十二世紀以來對它的理解,在他們的語言中甚至沒有一個名字。在漢語中,最接近我們的動詞「愛」的是一個表示母親和兒子之間關係的詞……。從愛的概念的角度來看,確實有兩個世界,東方和西方。」

他認為中國沒有浪漫愛這個傳統的,的確,在 1900 年之前的中國文獻當中,是找不到「我愛你」這三個字;「愛」作為欲愛、德愛與神愛的意義亦是不存在的。不過,中國講的是「情」,而不是講「愛」,故此我便在之前提出了關於「中情西愛」的講法。由柏拉圖到基督宗教這個西方傳統當中,他們講的「愛」是有對象的,例如是「我愛你」這三個字,當中是有具體的對象存在。但是中國的所講的「情」,是存在於人際關係之間的東西,這並非一個動詞。

不過,更重要的是,似乎魯熱蒙誇大了東方傳統中間完全不講情愛的現象,這是不可能的,難道中國與印度的文化沒有情愛問題嗎?這絕對是誇大了東西方的差異。這樣講的話,似乎我們無論怎樣講「愛」這個問題,對於「愛」怎樣追問,都是難以找到一個具體的答案的,正如佛家禪宗所語,一旦我們一問何謂愛,便問錯了問題:「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或如香港女作家葉明媚所言:

「愛情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其實所有企圖對愛情作說明和分析都不過是一種聊勝於無的做法……相信沒有誰能為愛情下一明確的定義,因為愛情是一撲朔迷離的感受和經驗,一旦成為理性的分析對象時,愛情也就消弭如春夢了無痕。愛情像是鏡中花、水中月,是在美麗而又撩人的距離中一場逍遙的遊戲。」

西方文化史中的愛

這樣說的話,站在西方文化史的角度講,究竟探討愛情又有何用?沙士比亞便有另一種看法,來形容愛情當中這種不清不楚,如入迷霧的感覺,只有當事人才清楚。就如墮入愛河當中的瘋子,就是把日常理性運作完成割離掉的一群人。但究竟這種所謂的瘋狂,又是指甚麼呢?似乎對於愛情,我們大部份人均參與其中,但是要講清楚的話,卻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情。這種講不清楚的事,卻是最日常的、最簡單的、每個人都能參與的重要事情。

教宗本篤十六世對於愛亦有他的看法,他認為上帝本身就是愛 :

「當人的身體和靈魂緊密結合時,他才是真正的自己;當這種結合實現時,可以說是真正克服了情慾的挑戰。如果他渴望成為純粹的精神,拒絕肉體,因為它只與他的動物性有關,那麼精神和身體都會失去它們的尊嚴。另一方面,如果他否認精神而把物質,即身體視為唯一的現實,他也同樣會失去他……只有當這兩個維度真正結合在一起時,人才會達到他的全部高度。只有這樣,愛才能成熟,才能達到其真正的偉大。」

傳統西方世界所講的愛,是身體與靈魂整體的愛,所以他所批評的是現代世界所講的欲愛,即只講速成的身體情欲。其中一項例子,便是現今世界網上交友等等的速食文化。本篤十六世亦講,真真正正的愛是要令到人的身體與靈魂連在一起的,這便是我們一開始講,「愛可以征服一切」的意思,不過他所講的是神的大愛。神並不單純是具體的個體之間的關係,當中更是有超越性的,對於他來說才是愛。

在基督宗教裡面,他們認為婚姻亦應如是,正如《哥林多前書》所言: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但是,大家要理解到基督宗教所講的愛是神愛而已,是一種沒有條件的愛,是沒有具體肉身的意義的,亦是由神到人,由上而下的愛。而這種從神而來的愛,從無到有的創世之愛,是一種恩澤,是一種博愛而已。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彰顯神對我們的愛?正如耶穌所講,我們根本不可能做到上帝那種全能全善全知的愛,作為一個有限個體而言,可以做的只能是「愛人如己」而已。所以,神愛與博愛的一種恩澤,轉化成為人與人之間的愛,從而彰顯出上帝的愛是如何的了。這當然只是基督宗教所講的愛,往後的二千多年所講的愛,當然有其變化的。

美國哲學家辛格(Irving Singer, 1925-2015)是寫了三大部著作講述何謂愛的一位學者,這樣比較基督宗教所講的愛,與其他文明所講的有著甚麼的分別:

「宗教之愛主要是猶太教——基督宗教傳統的產物。儘管佛教和印度教的許多思想涉及與愛不無關係的高尚情感,但東方宗教幾乎沒有發展我們所知道的概念。只有根植於猶太教的基督宗教,將自己定義為愛的宗教。我這樣說並不是說天主教或新教教會的成員比其他人更有愛心。西方世界的歷史,主要是由基督的信徒制定的,很難說是愛的勝利的故事。但基督宗教與眾不同之處,使其在人類的思想生活中具有獨特的地位,就是只有它將愛作為所有教條領域的主導原則。無論基督徒對他人或自己做了什麼,他們的信仰是唯一的信仰,其中上帝和愛是一樣的。兩千年來的基督宗教神學和哲學包括一個又一個試圖理解並使之可被崇拜的愛,這種愛可能就是上帝。」

基督宗教與其他宗教之不同,在於它把「愛」當作成為整個理論的中心點,而因此成為了一種教條。後來的哲學家,無論從笛卡兒到康德,或者是黑格爾也好,他們的哲學當中,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乃是如何解釋何謂「神愛」,這是西方文化當中的重點。但是,現代世界宗教色彩愈來愈少,我們再不能把愛視之為如此「理念化」的東西,這只是彼岸世界之事,但是我們又該如何呢?

定義愛情

正如我的朋友陶國璋所講:

「愛是瞬間即逝,又有怨恨;愛是既嫉妒,又自戀,又張狂,常做害羞的事,只求自己的益處,會輕易發怒,且計算人的惡,不喜歡道理,只喜歡甜言蜜語。凡事不包容,不相信,不盼望,不忍耐。愛是一閃而息。」

他的講法難道不是基督宗教的反面嗎?他的說法是完全相反的,他所講的愛絕不可能是《哥林多前書》所講的愛,而是浪漫激情愛。但是,至少「愛是瞬間即逝」,便不是聖經所言的「不變之愛」。但既然愛是瞬間即逝,這又甚麼東西?

叔本華亦有另一種講法:

「… 因為所有的愛,不管它是多麼虛無縹緲,都僅僅植根於性衝動,不,它絕對只是一種更加明確的、專門的、實際上在最嚴格意義上是個性化的性衝動。如果現在考慮到這一點,就會發現性衝動在所有程度和細微差別中不僅在舞台上和小說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而且在現實世界中,除了對生活的熱愛,它顯示出自己是最強大和最有力的行動,不斷要求獲得人類年輕部分的一半力量和思想,是幾乎所有人類努力的最終目標。它對最重要的事件產生不利影響,每時每刻都在打斷最嚴肅的工作,有時甚至使最偉大的思想暫時陷入困境,毫不猶豫地用它的垃圾干擾政治家的談判和學者的調查,知道如何把它的情書和發綹塞進部長的文件袋和哲學手稿。」

這說法明顯是與精神分析創始人佛洛伊德相似的,當然佛洛伊德亦參考了不少關於叔本華的思想。他認為所謂一切偉大的愛,只不過是一種幻象,純粹是一種性欲的表現形式而已。

那麼「愛情」是甚麼呢?當我們可以尋找定義的時候,似乎首先要知道它是甚麼東西。例如我們追問「人究竟是甚麼」,我們首先要知道人與其他動物不同之處在哪。

而亞里士多德會回答,人就是一個能言善辯的存在,故此與貓狗不一樣。這種分析的關鍵,首先在於我們預先知道這是何物,但問題是,愛情是否一種東西呢?就如像一支筆或一個三角形,把握背後的,理念便能進行分析?

鄧麗君便有一首歌《你怎麼說》,當中便有一句:「把我的愛情還給我」,愛情是否能像物件一樣,可以還給別人的呢?我們可以給予別人金銀珠寶,但絕不可能是愛情。當然,貴重物品有它的意義,但它們本身並不是愛情。愛情可以附加在事物之上,例如送給情人禮物,這個動作是愛的表現,但愛本身是不能給予別人的。

換言之,愛情是不可能直接交與的,這便是愛情這種活動,與其他活動的重要分別。地球上每天都有千千萬萬人講「我愛你」這句話,但這是否真真正正帶有愛意的活動呢?「愛」可以是很容易便說出口的,正如很多歌手都會在演唱會當中對住歌迷講 「我愛你」,但這絕不是愛情。故此,愛情究竟如何與其他的活動分別開來?而問題的重點,應變是「甚麼使愛情成為愛情」了,這便是一個如何(how)的問題了。

待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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