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份認同是飛行哩數
上文提到單向線性地認為移民必然應該和能夠「融入當地社會」,在全球化的今天可能已不合時宜。然而與此同時,近年世界各地反全球化之聲不絕於耳,對外來人口未有「融入當地社會」的批評越來越變得熾熱。兩者之間的矛盾如何排解,移民後如何回答「我是誰」,似乎變得越來越困難。
傳統對移民應該「入鄉隨俗」的要求在今天未必適用,其一是當地社會可能不想接受你融入,無論你多努力學做本地人,他們覺得你身為移民就是原罪;反過來說,也有些地方本來就極為多元,例如紐約市有一半人口在家不說英語,「主流社會」在此可能並不客觀存在;在這樣多元化的社會跟移民說要「融入主流」,恐怕很多時候只是強化統治階層地位的代名詞,而不是真正尊重當地社會的實際情況。
「跨國主義」
而隨著交通的發展,移民和身份認同又產生了新的趨勢。民用航空日益普及,許多移民海外的人因為各種原因頻繁往來原居地和移居地,也就是成為所謂的「太空人」。去了加拿大或英國的,每隔一兩個月回港一次的大有人在;去了台灣的,每星期回港一次也絕對可行。如是者,如果你說一個人最重要身份認同來源是他們的所在地,那麼他們最常出沒的地方就是機場候機室;相對於他們的護照是什麼顏色,他們最與別不同的特點是擁有很多本護照;他們既不屬於原居地,也不屬於移居地,他們的第一身份就是「流動」。
對於這個現象,學術界常以「跨國主義」作為分析框架。上世紀 九十年代港人移民加拿大後回流香港的現象,則成為此研究範疇的重要課題。有評論者認為「跨國主義」的討論過於浪漫化,實情不是每一名移民都可以任意穿梭國界,只有極少數的精英階層才能這樣做。不過,也有學者反駁並以「低端全球化」作為例子,透過研究從非洲各國跑到香港重慶大廈做電子和時裝生意的商人,說明「以流動為身份」不一定只是跨國企業高層的專利。
上述的改變還是要透過肉身的移動來實踐,如果再加上信息科技又如何?以前想看香港的電視劇,還得到唐人街租一大堆錄影帶來慢慢「煲」;現在只要接上網絡,極其量加個翻牆軟件,就要看甚麼都可以。如是者,一個人的身份認同大可以隨每日作息時間改變:日間上班的時候面對其他同事時,可以當個道地的本地人;晚上下班的時候去港人茶餐廳打邊爐唱卡拉OK,對最新唱作歌手廣東歌的熟悉程度可以不比留港朋友低半點。你說這是有還是沒有融入當地社會呢?經典意義下的「同化論」當然不算,但我猜很多移民甚至當地人都不會介意。
文化地雷陣
移民把習慣或期望帶到新的環境,不一定會帶來衝突。例如有加拿大的研究比較當地一般家庭和港人移民家庭擁有冷氣機的比例,發現港人移民特別重視冷氣機,相信和原有在香港的生活習慣有關。在台北,不少港人因為喜歡住在大型屋苑,但台北市區卻很少類似的供應(又或十分昂貴),於是因而搬到大型屋苑較多的新北林口或淡水;據說其中一個主因,是住在大型屋苑就不用像許多本地人一樣要自己落街追垃圾車倒垃圾。
真正產生磨擦的,是當移民的習慣影響到本地社會的時候。例如香港人在公眾地方說話有時會很大聲,某程度上也是一種文化習慣,但在歐美社會則很容易會引來側目。而當文化衝突涉及一些基本價值的底線時,例如一些移民的原有文化中對不同性別家庭崗位的期望和當地社會不同,移民的文化與身份認同便會被視為社會問題。
對此,最簡單的界線,就是不管移民帶來怎麼樣的文化傳統或生活習慣,都不可逾越基本人權的保護;然而各地社會對於何謂基本人權卻往往有不同看法,甚至同一社會當中也未必時有共識。港人移民走進這個地雷陣當中,不知該如何自處也是正常。話雖如此,港人移民如能正視這條問題的複雜性,承認這些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或者才是真正達至「融入」的最重要一步。
( 圖 : 123rf )
▌[移民的自我研究]作者簡介
梁啟智,時事評論員,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地理學博士,現職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