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為台灣人
早前獲邀出席活動,開場前和主辦方寒暄,問到我來台灣已有多久。屈指一算,發現活動隔天剛好就是我來台滿三年。移民研究中的適應和融合有時會談得有點抽象,放在個人身上卻又無比甚至有時過於現實。來到三周年的關口,我也不免俗地回想自己這段日子是如何成為台灣人的。
甚麼是台灣人
在此之前,首要回答的固然是:甚麼是台灣人。回憶在桃園機場下飛機的那一刻,雖然是在疫情期間的緊張狀態,但所有機場工作人員都溫文有禮,滿滿「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經典印象。當然,在台灣的時間久了,知道人情味的另一面就是沒有邊界感;香港人很強調個人邊界,在台灣卻常常遇到完全不把保護個人資料當作是一回事的時候,許多在台港人常常氣得冒煙。
所謂經典印象,往往同時也是刻板印象,現實的台灣當然複雜得多。例如台灣是亞洲同婚第一,但在此的背後卻是性別平權在社會中的各種鴻溝。在官方論述和公眾議論中,我見到的是進步的觀念,早前公眾在奧運選手性別爭議的取態和對變裝皇后比賽的支持可見一斑。不過一旦脫離了一致對外的同仇敵愾,來到台灣內部的性別議題,從傳統男校的低俗言論,到耳聞目睹各種婆媳關係中的父權打壓,每次都驚訝為何某些台灣人可以如此落後保守。
相對於「把自己變成更像台灣人」,看到台灣社會本身的複雜性,可能才是真正認識和融合於台灣社會的起點。要成為台灣人,不用硬設一個「要怎樣做才算是台灣人」的準則,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和台灣人一起同笑同哭同成長。
許多的一瞬間感應
如是者,「覺得自己是個台灣人」往往是許多一瞬間的感應。對我來說,整過過程大概就是承租了第一個住處,在新居第一次用洗衣機洗衣服開始。從滾筒開始轉動的那刻起算,我知道我在台灣留下來了。之後就是一個又一個單獨來看微不足道,但放在一起又好像是通過了一個又一個成為台灣人的「哨站」:第一次洗牙、第一次進醫院、第一次報警、第一次補衣⋯⋯
有些「哨站」認真想起來也覺得有點無厘頭。例如最近我去銀行開了個台股證券戶口,半抱著試玩的心態買了一股台積電(價值1080台幣),成為其百億分之一的「小股東」後,也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和台灣社會的距離拉近半點。又因為對某香港航空公司的不滿,以及移居台灣後的現實需求,我開了個中華航空的里程帳號,並在頻繁工作中不知不覺成為華航金卡會員。每次在機場貴賓室吃牛肉麵,除了飽腹之外,感覺也是某種身分認同的累積。見到華航的組員拿到豐厚的年終,大讚公司是幸福企業,則是錦上添花。理性的我當然知道以上種種都是自己編出來感覺良好的東西,但感性出發我又很難推說它們完全毫無意義。
複雜的政治問題
換個學術一點的說法,身分很多時候是要實踐出來的。這些實踐可以是為台灣隊取得棒球比賽的世界冠軍而歡呼,也可以是在總統選舉的那天刻意穿起西裝走到投票所不懼不悔地投下一票。
說到政治,也得提醒,台灣人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做。早兩年隨著移台港人大幅增加,移民署處理港人定居的過程經歷過一段混亂時期。雖然許多錯誤的處事方式經已得到糾正,每月通過審批的人數也比早兩年有翻倍增長,但那段日子無疑在很多移台港人心中留下不快的回憶,更別說多少人意興闌珊之下踏上二次移民之路。
而在中港台的特殊政治關係之下,在台港人也不時在有意無意下受牽連。例如近期政界要求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者不得競選公職,雖然出發點絕對可以理解,但現實上因為中國政府(以及香港政府)不承認台灣戶籍而使受影響者無法放棄國籍,變相等如剝奪了包括移台港人在內許多人的被選舉權。這相對於過去設籍十年即可獲得被選舉權的法條理解,明顯不同。如何設立機制讓想參選的人在表達對台灣的效忠後恢復被選舉權,很有必要探討。在此問題未解決之前,即使本身沒打算競選公職的新住民,亦難免會感到自己的公民身分或有所缺。
宏觀的政治問題難有即時的答案,「成為台灣人」似乎更依靠在日常生活中的覓尋。記得有次騎youbike的時候在忠孝西路不慎跌倒,四周途人隨即趕緊過來幫忙協助;早陣子在羅斯福路見到有位老婆婆滑倒在地上,輪椅掉在一旁,我便趕緊過去幫忙把她抱回去。身分問題不必然複雜,都是從人與人的關係開始。
( 圖: 台灣總統府@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 2.0 )
▌[移民的自我研究]作者簡介
梁啟智,時事評論員,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地理學博士,現職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