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戰與創傷:愛爾蘭遊記(下)

除了1916年的復活節起義,GPO博物館(General Post Office,愛爾蘭郵政總局)亦著墨不少在後來發生的愛爾蘭內戰。

記得早年看過一套名為《風吹麥動》(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的電影,正是講述曾並肩參與愛爾蘭獨立戰爭的一對兄弟,後來因路線分歧在內戰中站在對立的兩端,被逼互相殘殺。或因當時年紀尚輕,只覺電影好看,未有太大感覺。現在經歷過家鄉的高低跌宕,今日再親身到了愛爾蘭重看這段歷史,自有新一番體會。

 

昔日同袍互相仇殺

1916年復活節起義後,愛爾蘭社會持續動盪,英愛武裝衝突不斷。隨著越來越多愛爾蘭人支持獨立,加上一戰之後民族自決原則的冒起,英國承受漸大的壓力,促使其在1921年與愛爾蘭簽訂和約,將愛爾蘭分成兩部分:與英國一樣新教徒佔多數的北部六郡(即今日北愛爾蘭)繼續受英國統治;天主教徒佔多數的南部26郡(即今日愛爾蘭共和國)則成立自由邦,實行完全自治。

和約馬上將昔日共同反英的愛爾蘭人分成兩個陣營:支持和約的一方認為縱使愛爾蘭未能完全獨立,但自由邦的地位有助愛爾蘭日後更易於爭取完全獨立,參與英愛談判的愛爾蘭代表形容它是「實現自由的自由」(the freedom to achieve freedom);反對和約的一派則認為,革命烈士的犧牲是為了愛爾蘭獨立,因此在真正獨立前不可能放棄鬥爭,他們更不能接受將愛爾蘭分裂,及要他們宣誓效忠英王。

路線分歧馬上引爆了激烈的內戰。愛爾蘭社會繼續動盪,只是今次不再是反抗英國,而是昔日同袍間的互相仇殺。更諷刺的是,一年的內戰,在愛爾蘭造成的傷亡比過去幾年的獨立戰爭更高,不少朋友和家人更因此陷入對立與衝突。

歷史最終證明支持和約的一方是對的,15年後,自由邦正式正名為獨立的共和國。然而,我們能夠因此說當年反對和約的人錯嗎?同樣是為了愛爾蘭的自由與獨立,同樣承擔著已犧牲戰友的遺志,我們真能輕易說出誰是誰非嗎?

 

濕冷的牢房

既是震撼,亦是哀傷,當中又帶點警示的意味。作為香港人,我們有信心手足相殘的情況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嗎?各種的省思與情緒在我參觀凱勒梅堡監獄 (Kilmainham Gaol)的時候變得更為複雜。

建於18世紀末,凱勒梅堡監獄本來只是位於都柏林市郊一個普通的監獄,大多數時期關押的大多數犯人都是普通的罪犯。直至後來愛爾蘭獨立戰爭,尤其是復活節起義爆發後,因關押及處決過不少重要的革命領袖及義士,監獄成為了英國逼害愛爾蘭人的象徵。

毫無準備,到了監獄才知道原來遊客不能自由參觀,必須跟隨指定導賞團方可入內。幸好不到半小時後有一導賞團尚有空位,便即場報名參加。

我們被安排在鄰近大門的一個「法庭」內等待進場參觀,順道感受一下當年的愛爾蘭人被捕後接受審判的空間。未到指定時間,已有一個瘦削的年輕人進來,點了點人數,「現在尚未夠鐘,但已經人齊,大家想等夠鐘還是馬上開始參觀?」大家當然想即刻開始參觀,那個年輕人打了個哈哈,「大家就那麼急著要入獄嗎?」就開始領著大家導賞。

離開了整潔光鮮的「法庭」,監獄內自是另一番景象。走過一個個濕冷的牢房,導賞說起了一段又一段關於監獄的故事。他提到監獄曾經是如何人滿為患,然後將囚犯不分性別、年齡和罪行通通關到一起;囚犯是如何承受著飢餓和寒冷的環境;18世紀愛爾蘭大飢荒,人們又是如何為了掙得一口糧食而刻意犯罪入獄;當然少不了的是哪個牢房曾經關押過哪個重要的政治犯。

到了室外,本來還有些漫不經心的我馬上感到一股沉重的氣氛。只見一片荒涼的碎石路上零零散散地插著十字架,仔細一看,牆上還佈有一些不規則的小洞口。

「這就是當年槍斃死囚的刑場。」導賞說。不意外地,這個刑場最忙碌的時候就是復活節起義之後。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的領袖被捕後都死在這裡,甚至有人在起義期間受到槍傷,奄奄一息的他被捕後,英國人馬上對他施救,待他意識清醒後即把他虛弱的身軀拖到刑場處決。

繼續拘泥意義何在?

「但即使英國人撤出後,這個刑場仍相當忙碌。」導賞指的,自然就是在愛爾蘭內戰期間,自由邦政府對堅持繼續武裝鬥爭的愛爾蘭共和軍成員的追捕和處決。

彈孔、十字架、紀念碑。比起反抗英國統治,可以想像內戰的經歷對愛爾蘭人會是更大的創傷。導賞面無表情地介紹著這段距今只有一百年的手足相殘的歷史,反而讓我更感不安。

導賞團結束時,我忍不住問導賞,究竟今日的愛爾蘭人會如何看待當年內戰這段歷史?更重要的是,社會是如何評價參與內戰的雙方?

大概沒料到會有此問題,他先是一怔,然後苦笑著給了一個相當謹慎的答案:「這是一個悲劇。歷史證明了自由邦政府是對的,但大家都不會責怪反對和約的共和軍成員,畢竟大家都只是為了愛爾蘭的自由和獨立。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早已過去,我不覺得繼續拘泥於曾祖父母輩的事情有何意義。」頓了一頓,他又補充一句:「當然不同人會有不同想法,我不能代表其他愛爾蘭人。」

 

經歷劫難的民族一路走來

離開監獄的時候已快將天黑。感受過愛爾蘭人的沉重過去,大概也是時候感受一下今日的愛爾蘭人積極向外人推銷的快樂現在。跟著民宿職員的介紹,甫一踏進酒吧街,馬上就被一片歡騰包圍。

輕快的愛爾蘭現場音樂和乘著酒意混在一起載歌載舞的酒客。據說在大英帝國的年代,愛冒險又熱情奔放的愛爾蘭水手也是舉世聞名,靠岸的水手邊大吃大喝邊快樂地唱著家鄉歌曲的場面大概也是如此。澎湃的歡樂,無怪「愛爾蘭酒吧」(Irish Pub)就是在英國或歐洲大陸也是一個大受歡迎的「品牌」。

離開香港後也好一段時間沒有如此輕鬆愉快。那天晚上同檯是個剛剛經歷完流浪巡演的年輕愛爾蘭結他手,本來毫不相識,酒過三巡我們也變得無所不談。只記得聽到我住在倫敦,他就是一陣嘲笑,話語間盡是對今日英國發展狀況的不屑。

然後我們談過追尋理想的熱情、談過旅遊、談過個人前途、談過英國脫歐、談過北愛爾蘭、談過香港、談過反殖與獨立。臨別,迷糊間他搭著我說:「我們用了八百年時間,相信你們不用那麼久的,哈哈!」

八百年的被殖民與反抗、大飢荒、離散、戰爭、內戰。如此跌宕的歷史軌跡,呈現出來的卻是如此熱情友善的文化樣貌。那一晚,看著輾轉間幾個年輕樂手輪流上台表演,無一不是喝著Guinness滿臉通紅地彈唱著,就是再大的苦難與創傷,可以想像這個民族就是這個模樣一路走來。

 

▌ [霧海遊記]作者簡介
區倬僖,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現正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攻讀碩士。曾經熱烈投身學運社運,然後被淋了一大盤冷水,但始終堅信可以用行動創造更好的未來。世界很大,目前仍在努力尋找自己在當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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