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封信4.3明慧,第四期:「新香港」的哲學系2000年後,中大哲學系在任命或招聘教授方面,表面上好像很國際化,客觀上聘用的都是有成就的學者。著作方面亦有份量。國際招聘強調經過嚴格的挑選過程,不過,大學有可能忘記,或是有意識地忘記,他們聘用的大多數都是學術上正面意義的「知識僱傭兵」,如希臘時代辯士(Sophists)販賣哲學知識作為職業的人。蘇格拉底批評雅典的辯士唯利是圖,柏拉圖垢病他們只懂推銷知識,只關心自身利益而不關心人的存在、文化或使命。(註1)我沒有懷疑哲學系老師的學術能力,尤其是外國教授,他們大部分是專業學者,但我質疑他們對香港這地方的承諾,能夠保存香港文化、關心學術的傳承,對香港基本價值的肯定。當然,他們入職條件除了學術能力之外,並不包括對香港負責任。隨著我們這些香港本土教授退休後,換回一批著重學術成就的教授,哲學知識便如商品交換,中文大學哲學系慢慢就會與其他大學無分別了。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因為大學不是對「學術宇宙」負責嗎?要求哲學系教授對「本土」有關懷是不相干的。事實上,香港沒有哲學課程是必需教的。德國、英國、法國有內化的哲學傳統,所以有徳國、英國和法國哲學。我們沒有「香港哲學」,只有「哲學在香港」。我們的哲學課程當然有嚴格規定,這是以學術標準為基礎。同時以我們三個研究方向為主導:中國哲學、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我們沒有「香港哲學」傳統讓我們去維繫或發展,我們繼續教授康徳或朱熹哲學,是從純粹學術觀點去處理,不需要問這些思想對現實世界有何意義。由1970年我加入中大,到2012年退休,期間我從未感到學術自由受到打壓或挑戰。任何教授和同學做的學問和研究、寫的文章以及教學上從來都沒有審查,我們相信每位同事的學術能力,標準都是以他們自己的專業為依歸,不願意開的課從來都不會勉強。但是,這個傳統還能持續多久就不知道了。大學日漸與大陸同化,黨委書記會否如北大一樣出現在中大?當整個思想要跟黨走的時候,我們的學術自由便會喪失。隨著第三期的本土教授們達退休年齡,慢慢地離開中大哲學,這便進入第四期,是「後本土」哲學系的時期。這時期領導哲學系工作和發展的,落在大陸出生的「國際」或外國學者身上。他們沒有,也不需要對傳統中華文化或香港本土有任何關懷,只需要對「學術產業」負責。學術自由和自主隨著新香港成立,變成不相干,哲學教學是一份工作而已!自我審查和研究禁區從而出現,批判性思考只容許在哲學內部運作。批評政府和大陸的思想不可以出現,同時要小心是否被指責為「教育界黑暴溫床,部分教師學者被稱為西方代理人,將反中的政治觀點帶入課堂。」(註2)哲學系不教授西方哲學思想,還有甚麼可教?註文中作者根本忘記共產主義的老祖宗,不是姓「馬」的華人,而是在徳國出生的西方哲學家馬克斯!當然這論述沒有意義,因為「真理」由現時統治階級決定!白色恐怖下的哲學系會變成什麼?相信「純粹」學術研究是允許的,只要是抽離現實,研究「普遍」哲學課題便沒有問題了!但這是哲學真正的任務和責任嗎?第四期的哲學系將會成為大陸學術產業一部分。以往的課程必會修改為馬列毛習思想是必修課程,所有反對權威和倡議自由民主人權的哲學將成為禁區;教學語言也一定慢慢變成普通話或英文,香港話必被取代。黨委書記是系的重要位置,可能和大陸大學一樣,任命為副系主任,任務是檢查系內教學和研究是否合乎黨的規定。這些現象似乎仍未全部出現,但相信是遲早的事情。2020年國安法的確立,新香港的出現,思想、學術和出版自由已成過去。中大哲學系隨著中文大學和香港,同樣成為歷史。明慧,我對中大哲學系歷史的四期分析,再強調是我主觀的理解。每期都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切入。第四期是否「衰落」肯定引起不同的反應。當前的中大哲學系教授陣容和學術成就,學術活動和出版仍媲美世界其他一流大學的哲學系,在世界大學學科排名仍在首百名內。(註3)「衰落」從何説起?「衰落」顯然是我作為香港人的主觀和悲觀的看法。我在信首已説過哲學是要反省和批判人生和世界,不接受欽定的真理,拒絕思想禁區。哲學能夠真正運作是預設思想自由!中大哲學系第一至三期都是在完全學術自主和自由中實現,第三期是由本土香港人領導和教學的哲學系。這一切隨著「新香港」的成立而消失。我所謂「衰落」就是這意思。香港人的中文大學哲學系再不可能出現。在白色恐怖下,教授哲學是危險的。我深信中大哲學系同仁必然受到無比壓力。哪一位唸哲學的人不知道思想自由的重要性?那一位願意做幫兇?教授一些未經反省的指定思想?甘心接受極權專制統治?埋首純粹學術研究是唯一出路,畢竟哲學理論內部仍有無限的研究課題,可以完全和現實政治無關,高水準的學術著作仍可以出版。當這些「不自由」變成常態之後,獨立的批判思考便不相干,教授哲學只是傳遞哲學知識,外在任何不合理不公義的現象與教學沒有多大關係,哲學系教授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接受如此命運,噤聲不表達任何對校方,香港和大陸荒謬的不滿,無可奈何繼續任教下去。當然,每位學者仍然可以在自己的範圍內自主自由的研究和寫作,但這些都是私人的,不公開發表的言論,留待有一天真正自由重回時才刊出吧。這就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衰落」。明慧,我寫這封信是懷著悲憤的心情,我在中大哲學系成長,大半生在中大渡過,目睹教育我成才的大學淪落如斯,由盛而衰,能不悲夫!也因為自己的言論不容於當權者而遠走他鄉,不能再踏進中大哲學系,不亦哀夫!相信唐先生、牟先生和勞先生等中大哲學先賢在天之靈,看到他們共同創立的哲學系變成共產黨控制的學術機構,也必哀痛不已!他們的人文精神和反共意識如何能繼續存在?這封信主要仍是談中大哲學系由盛而衰的過程,我還未論述唸哲學和教哲學的意義何在,和作為哲學老師和知識人的關係。因為我相信,一如這信開始時提出,哲學教學不單單是份工作,而是一種使命。這需要更詳盡的討論,不能在此信開展,留待我在下一封信《哲學與知識人》再和你細説。明慧,以往太平盛世的自由時代已經過去,我們現在處於危機重重的世界中,也許正正因為我們要面對危機,也許我們不能渾渾噩噩的生存下去,也許我們不想衰失自決的自由,哲學更來得重要!保重淩漸2023年4月註1「辯士流派」(The Sophist) 是古希臘思想流派。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對辯士的批評是頗有偏見。辯士不一定是貶意。▌[鏡遊集]作者簡介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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