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要此身》流亡哲學人講座 「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 (元好問) 2024年我重回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客座教授一個學期,講授《烏托邦及其不滿》一課。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在大學面對面教學。自2012年正式從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下來,只是兼任教席。2020年中從香港自我流亡到英國,也在網上授課;直至去年和今年能到清華客座,再一次親身面對學生談論我的思想,誠一樂事。 我已到耄年,被迫離家出走,再不能和親人共聚;有家人病重,咫尺天涯,不能回去探望,令我悲憤莫名,當然是自我有意識的選擇,取無家的自由,而不願意在白色恐怖下過奴役的生活。 在自由之地,可以逍遙自在、吃喝玩樂、遊山玩水,不理現實境況,沒有人強迫我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或重回象牙塔,做純粹學術研究。但是甘心如此生活?身處開放自由的台灣,面對封閉白色恐怖的大陸和香港,流亡在外,可以安心過日?...
立春過後,便是農曆新年。這是第三年獨自過春節,因為所有家人都不在英國。此間不是華人世界,過年如過日,沒有什麼特別。當然英國有不少香港團體舉辦應節活動、年宵市場、年夜飯、團拜等等眾多的社交節目。我沒大興趣參加,事實上也沒人特別通知我這些活動。可能因此之故,最近被朋友稱我為「半隱者」。 這些節日當然對我有大意義。之前在太平自由年代,每一個有家庭的香港人,誰人不會在農曆年前後忙著種種賀年活動。小時候祖母年廿七搓麵粉做煎堆油角;還在香港的日子,妻女和媳婦花幾天時間,將幾十斤白蘿蔔變成幾十盤蘿蔔糕的繁忙日子,仍歷歷在目。這些時光已離我遠遠了,自願流亡的人,便要承受離鄉別井,無家自由之苦。 勞師的字謎 忘了是哪一年,可能也是龍年吧,拜年時業師勞思光先生出了一字謎: 「二龍分守,一現一隱」 猜《道德經》某章首二字...
第十二封信 12.2 明慧,西方的享樂主義以亞里士迪柏斯為源頭,中國的享樂主義則以楊朱為代表。根據先秦的典籍,楊朱的活躍年代在墨子之後,在孟子之前。他的學說曾經風行天下,孟子說過天下學說不歸於楊即歸於墨,可見他的學說可與墨家並分天下。其說後來慢慢式微,至今沒有留下親筆著述,其學說內容主要見於《列子》。 有言《列子》是部偽書,即不是春秋戰國時代的作品,經考證後大概認為是魏晉時代的後人偽託。因此,書中所述的楊朱雖然真有其人,書中內容卻難以保證是楊朱的真確言論。但無論如何,這不影響我們的判斷,因為我們重視的是理論,而不是年代考證。就算最後證實了《列子》所記的楊朱學說不是歷史上的楊朱所述,也不影響《列子》中的楊朱那套享樂主義的理論效力。歷史事實與哲學理論,我們關注的是後者,偽託之書不妨礙理論的強度。 重生貴己...
第十二封信 12.1 明慧, 抱歉沒有和你通信差不多兩個月,想你一切安好。2023年最後兩個月到了不少地方旅遊,增加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見聞,對中歐、埃及與土耳其文化和藝術認識加深。 十二月中深夜由埃及旅遊回來。從金字塔、神廟、王帝谷到沙漠,給我從未有過的經驗。一方面讚嘆和敬佩四千多年前古埃及的文化成就,但這些偉大建築和藝術只是為了歌頌法老王和貴族的豐功偉績,無視無數人民的苦難和勞役!同時看到現今埃及的落後和貧困,交通的混亂難以想像!所有地方都要求小費!開羅和其他城市隨處可見爛尾樓,沿途有不少警察關卡。導遊跟我們説,2011年的和平革命雖然推翻了當時的總統...
轉𣊬已是第四年離家流亡海外,世局仍然是迷亂之中:烏俄、以巴的戰爭,西方自由世界和共產中國的決裂和衝突、大陸軍事威脅台灣、以至香港繼續沉淪等等,都似乎沒有樂觀的展望理由。 近日重讀業師勞思光先生的詩詞,看到他在上世紀末(1999年,72歳)除夕一首詞: 齊天樂 佳辰不預笙歌會,高眠市樓寒雨。 嚼蠟世情,凝霜詩筆,靜夜茫茫無緒。 蝶飛栩栩。...
第十封信 10.2 明慧, 依亞里士多德所説的完美朋友是我另一個自己!這顯然是很大問題。世界上那裡有另一個自己?如果是這樣,完美友誼根本不可能出現。 「我親愛的朋友們,其實沒有朋友這回事。」...
第十封信 10.1 明慧, 我和你是不是朋友? 相信你會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們當然是朋友。相識幾十年,份屬師友關係,忘年之交,這年來通訊無間,不是朋友是什麼?...
第九封信 9.2續上信明慧,我多年來對情愛的思索,先是從傳統西方的愛情哲學出發,理解其主要理論脈絡,發覺不論是柏拉圖或基督宗教都環繞著愛情的本質去思索,關心的是什麼是「真正」和最有「價值」的愛情,是以愛情有其普遍性。但我持不同意見,認為追問什麼是愛情不是最重要的問題,而是要理解愛情「如何」呈現的現象。我在《生死愛欲》不少篇章詳細探討,在此不贅述。以下是我的反思後的一些結論。對於如何理解愛情這回事,似乎不能不從此經驗活動如何呈現的角度來理解。近代美國哲學家辛格便如是說:「愛自己,愛人類,愛自然,愛上帝,愛母親和父親,愛孩子,愛部落或國家,愛愛人或配偶或性偶像,愛物質財富,愛食物或飲料,愛行動和休息,愛運動,愛愛好或令人著迷的追求,愛正義,愛科學,愛真理,愛美,等等,層出不窮。每一種愛,涉及其特殊的對象,都有自己的現象學,在界定人類經驗的光譜中,有自己的斑斕。愛在經驗中呈現為了進行充分的研究,每一種類型都需要單獨的分析。從一個到另一個,它們的成分往往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他的意思是指「愛」並不是單純指愛你的情人,愛你的女朋友,愛可以指涉人類、自然,父母等等不同的東西。這些不同的愛,是否都是同一種意義下的愛呢?若果這些愛是指不同的東西的話,為何又會以「愛」這個字要指涉呢?即使我們說「自由」、「民主」、「理想」、「情人」、「民族」這些東西,均是有價值的時候,那是否代表我一定要愛以上這些東西呢?顯然不是。為何對象不同,卻可稱之為愛呢?這種對愛的描述是誤導性的,因為人們傾向於認為「愛」是一種物質,在一些人際關係中表現出來。在我和我所愛的對象之間,存在著「愛」。但是,愛的存在是在愛的經驗中呈現,也就是說,「愛我的母親」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經驗(Erlebnis)時才有意義。這種愛不能從愛我母親的「我」那裡抽出來。因此,關於愛是什麼的問題是一個形而上學上的錯誤問題,因為愛不是實質性的東西。簡而言之,愛是「虛無」的。我沒擁有稱為「愛」的東西,但我在愛著某種東西。這種愛作為一種不可複製的獨特生活經驗就是愛的現象。由我自己體驗到的愛的「方式」在現象學上比愛的理由或原因或意義更原始。我稱以上這些人的活動為愛,是因為這是一個人正愛著某物的生活經驗(living experience of loving),正如海德格所講的一種存活的活動,即是一種體驗 (Erlebnis),一切的愛,當然關係到情感,但是愛情不可能只是一種情感而已。...
第九封信 9.1 明慧, 上封信主要和你談欲望,也提到生死問題,引發到對自我的哲學反省,但沒有談及「愛」! 「愛」似乎是最容易理解的字,哪個人不希望有愛和被愛?在戀愛中的朋友當然清楚愛與被愛的感覺。但我們再想想「愛」究竟是感覺?情緒?理念?還是概念?愛和情是一樣嗎?愛與情有分別嗎?我們知道愛情是什麼嗎?...
第八封信 8.2明慧,唐先生不是存在主義者,是人文主義的新儒家,但作為哲學家,他不在雲端思考人的主體性或道德主體問題,而從在地人的生命出發。日常生活中的人,並不常關注所謂大問題:自由、公義或民主等政治。人類,除了極少數「得道成仙」外,絕大部分人終生被欲望牽制。生命的目的在於追求快樂!「Happy 過一生便最好了!」但如追問什麼是快樂幸福時,最簡單的回答是欲望得到滿足!可惜我們的欲念永遠不滿足:一個欲求被滿足後,另一個欲望隨即出現。永續的欲求,必然的不滿,帶來必然的痛苦。佛家開宗明義説苦是人存在的本相。西哲叔本華也言人生命是由無窮欲望組成,亦是無盡的痛苦。明慧,我暫時不討論這大問題,留待第十二封信談「幸福追尋」再詳細探討。哲學思慮說到這裏,我們可以明白地提問,到底什麼是生存的意義。我們不僅生存,也不僅在描述自身的生存狀態,我們是在追問自己「為什麼」生存。這個「為什麼」是一種疑惑(wonder),無論是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都認為哲學始於「疑惑」。柏拉圖說:「這種疑惑感是哲學家的一個標誌。哲學確實沒有別的起源。」(Theatetus, 155d) 到底我們疑惑什麼?我們所疑惑的,是世界為什麼是這樣的。我們面對現象的生滅流變、日出日落,到底背後有沒有一種恆常不變的東西呢?我們的疑惑,其實指向一些原則,反映我們渴望理解現象世界如此這般的理由。所以亞里士多德也說:「古往今來人類開始哲學思慮,都起於對自然萬物的疑惑。」(Metaphysics, 98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