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 由盛而衰的中大哲學系 (中)

第四封信 4.2

第三期:本土哲學系

上世紀80年代,除了香港中文大學以外的另一家哲學系就只是香港大學。不過,這只是殖民地的哲學系,當中不單沒有對中國的關懷,更遑論對香港的關切。記得80年代香港大學哲學系教授曾對我說,香港大學從未聘用過中國人和女性為教授,並引此感到驕傲。依我的觀察,香港大學只算是英國大學哲學系的分店,哲學系教授是將香港工作當成是悠長假期,既不用寫學術文章,亦不需要做課程檢討,生活在自己的象牙塔內,無論他們在波士頓、倫敦、紐約的大學教授康德都是一樣,沒有對時代文化和社會關懷的哲學,與其他自然科學沒有分別,學術和生活都是毫不相關。

中大前兩期的哲學老師都是關心中國文化的,儘管唐先生牟先生對香港及香港文化不大重視,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懷抱是不容置疑。當我由港大轉到中大哲學系讀書時,發覺中大哲學教授,唐先生或牟先生,不單是講哲學思辨的技術,也不會把哲學當成純知識或商品,而是蘊含深遠的文化關懷。日後勞先生的「香港前景研究社」,是面對香港97回歸而創立,對共產黨的感受遠比香港大學的英國教授那種對香港無關痛癢,形成很大落差。

1998年劉述先退休,當時系主任石元康下放權力,關子尹成為第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擔任中大哲學系系主任。這是個重大改變,亦是香港哲學系本土化的開始,加上劉國英於1995年從法國回港。「劉關張」出現,一度成為中大哲學系的「傳説」。當時系中的老師,超過一半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們在中大唸本科,然後到歐美澳洲,獲得博士學位回來任教。

第一次由香港人主政的哲學系,改變了一路以來哲學系的發展格局。1996年是重要的一年,我們舉辦了首次的現象學國際會議,是哲學系發展的重要里程,令我們覺得現象學可以有所發展。早於80年代中,勞先生曾經主辦在香港第一次涵蓋中港台政治社會經濟的聯合學術會議。大陸當時仍處於文藝復興期,時任中共國務院學者嚴家其都有獲邀出席。勞先生任命我為會議統籌員,負責會議一切的行政安排,這次活動的經驗對我們日後舉辦各種學術會議及研討會打下很好的基礎。

作為本土人做哲學系領導,我們關心的是香港在此特殊環境下可以做些甚麼?當時的香港大學、嶺南和浸會沒有一個哲學系系主任是香港人,他們沒有關心哲學在香港發展究竟有著甚麼可能性,香港沒有「香港哲學」,只有「哲學在香港」。要哲學在香港有所發展,大學裡如何「做」是很重要的。因此,關子尹出任系主任,我全力支持他的,劉國英回港加入團隊亦很重要,那時「劉關張」的合作,勞先生對此感到驕傲。

此時的哲學系開始以三條腿走路:中國哲學、分析哲學和現象學。關子尹90年代出任系主任8年,我於2005年接任此職位,學系著重學術在國際與香港方面的連繫。2004年我們偶然得到超過二千萬港元的捐助,為哲學系的發展打開缺口,多了資源我們可以在通識教育、中國哲學和現象學學術研討會及出版等投入更多的工作,慢慢地中文大學哲學系並不只局限於香港,而是放眼世界。二千年後陸續成立的鄭承隆基金亞洲現象學中心,和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中心舉辦的國際會議開個不停。2003創辦的唐君毅訪問教授計劃更令不少著名哲學教授來中文大學訪問一個月。

我們希望讓世界認識及接受香港現象學和中國哲學的研究。香港的大學教育在港英殖民地年代,和97年回歸後的首20年仍享受著學術自主和自由。是以我們透過學術會議和出版將中港台日韓英美哲學界連接起來,不到十年中文大學哲學系慢慢被世界學術界接受和肯定。但重要的是這期在哲學系擔任主要教學和行政的老師,差不多全部是香港人或從美國研究回來的華人學者。在這期間,外國教授只有兩位。從1998年開始到2018年左右,相信應該是中大哲學系的黃金時期。

創新嘗試 • 哲學碩士兼讀課程

如果不是哲學系的本科生,在上世紀90年代的香港,要進修讀哲學有一定的困難。我在「香港哲學會」接觸到的民間社會,不少朋友都對哲學很感興趣, 很努力的尋找不同渠道修讀哲學,可惜苦無機會,被拒諸於哲學的門外。當年唯一可以選讀的是中文大學或香港大學校外進修部有關哲學的課程。香港政府從來沒有提供任何輔助課程,修讀人士亦沒有專業的哲學老師指導,很多人都不得其門而入。見到社會有這個情況,我們希望可以為對哲學有興趣的在職人士提供機會,讓他們能夠修讀哲學,我們參照了倫敦大學校外哲學課程開設學士學位課程,初時中文大學沒有興趣開課, 後來香港大學接受了我們的意見, 舉辦了5至6年之久。

由香港人負責的中大哲學系,究竟與當前的社會有何關係?從倫敦大學校外哲學學位課程可以看出端倪。很多朋友對哲學都有所盼求,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生命困惑的問題,他們對哲學的期望與本科生不同,本科生是從中學過渡到大學,順理成章在大學唸本科。至於在職的朋友,他們在不同層面遇到了人生疑惑、社會政治問題,或是其他方面的困擾,慢慢都可能會變成哲學課題。儘管坊間有不少校外課程可以選擇,或是由他們自學,可惜很多哲學經典都不是個人可以自行理解的,而需要引導和討論。

我覺得應該給予這些朋友機會,剛巧當時中大有自資碩士學位課程出現,系主任提議成立了研究小組,構思整個項目的方向。我們得出幾個想法:第一,如何令課程與選讀朋友的生活有關連?這個關連不是解答他們在工作上有否意義,而是透過哲學引發他們思考,對生命、對世界、對社會的思考。我們不選哲學史,這是本科生的課程,我們覺得碩士課程的同學應該是可以自主的,曾經想過的問題,在工作上、生活上、生命上浮現出一些感覺,希望重新讀哲學,去理解這些課題。

是以我們的碩士課程分為三個部分,當中有純學術的哲學研究,譬如康德、胡塞爾、海德格、尼采等重要哲學家的西方哲學課程;第二是中國哲學,新儒家以及佛學和印度哲學;第三是應用哲學。希望可以用哲學應對當前人生問題,這三個科目同樣重要。2004年香港第一個哲學碩士學位課程成功推出,至今已超過17屆。

18年來這課程的成功,除了歸功於課程的基本設計、紮實的內容,還有優秀的師資、老師的熱情,他們服務到位,不吝於教學上傾囊相授。多年來課堂內外都與同學建立深厚友誼。當然,課程行政主任張明意亦居功良多,她在推廣宣傳上構思很多前膽性的策略,由課程內容、市場推廣到整體都是精心設計,一絲不苟,完美的Team work造就課程的亮麗成績表。每年畢業同學的貓頭鷹水晶紙鎮紀念品更是獨一無二的禮物。

明慧,之前我向你提過,哲學系要三條腿走路: 中國哲學、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美國大學裡有中國哲學的並不多,即使有都只是把它當成是東亞研究,或是中國研究,中國哲學開宗明義放在哲學系並不常見。在香港,要強調三種哲學的溝通,三個課程一齊合作,一齊發展。

我們在香港的招聘老師上,重點不只是老師的學術「價格」或成績,或是由哪家大學所出,我們在意的是他們對香港本土的承諾與關懷。在美國,哲學界不需要問commitment的問題,台灣亦不用擔心本土哲學發展的關懷,至於大陸這個思想受控制的體系,根本沒有真正學術自由可言。香港得天獨厚,完全不同。我們期盼老師不單在學術自由下對學問有承擔,同時希望對社會關心和對同學關懷。因為這是香港獨一無二的、由香港人領導的哲學系,同時亦是全世界唯一用香港話(廣東話)授課的大學,沒有其他哲學系會使用香港話教授康徳,海徳格或沙特哲學。教授的熱誠最明顯是在我們哲學碩士學位課程表露無遺。

香港的哲學領域世界很細小,各擁山頭,中文大學與香港大學老死不相往來。在我當系主任的時候,曾經聯繫過香港大學哲學系,但對方總是托詞說兩所學院距離甚遠,所以很少來參加會議,香港眾大學的哲學系之間的合作沒有太多的發展。浸會、科大的哲學系都是少數,大家路數不同,派別亦不同,本土哲學不能團結,對香港文化思想進一步的發展沒有大影響,這是很可惜的事。

下週待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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