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 黑森林的自由(上)
前言:
我在第一封信末曾提及,之後討論的內容是以我過去45年的經歷為引子,以帶出討論的議題。早在2017年我已構思這本書,回應40年前《將上下而求索》第一版,而首四封信文稿,亦於2018年已寫好。
但2019年香港的巨變和淪亡,令我覺得要有必要重新審視立場和思考方向。2019年正如上世紀的Holocaust(猶太大屠殺),對西方知識份子是重要文化、政治和哲學思想的分水嶺;對我們來說是存在的覺醒:「香港人」是什麼意思?從1949年到2019年,對在香港出生的我是什麼的經歷?從殖民地到極權專制對我的生命有何影響?作為流亡知識份子,如何面對過去和將來?這些議題2019年前是沒有出現的。
我絕對沒有資格像李怡先生,能寫出《失敗者回憶錄》,因為我參與政治有限,也沒有全面認識共產黨。我只是一個在香港出生、資質平庸、領悟力一般和沒有背景的人,但因緣際會在這自由法治的地方成長、憑自己努力唸大學、拿獎學金讀博士,回來母校香港中文大學當教授至退休。這些已經在第一封信序言談到,不贅。
以後的十九封信,並不會直接回應《將上下而求索》的每一課題。回首這本少作,儘管感受、方向至今未改,但信中的論述顯然是理論層次不高和不成熟,相隔幾十年後肯定有不同看法。想強調的是以下之反省和思考,是無數與我同年香港人經歷其中一個而已,相信比我更有深度和文采的朋友很多。如果有獨特的觀點就是我作為一個哲學學生和老師的經歷。
為了讓讀者知道之後的議題,將暫定大綱列出如下:
1. 年老:上下求索的尾站
2. 黑森林的自由
3. 東海大度山、中環到馬料水
4. 哲學教育
5. 通識教育
6. 象牙塔學術生涯
7. 哲學與知識人
8. 中情西愛
9. 性愛、暴力
10. 友情、朋友可靠嗎
11. 老師、平輩、同事、學生
12. 幸福追尋
13. 生活藝術
14. 攝相:世界現象的轉化
15. 刻石到天明
16. 世界之發現
17. 香港人、中國人、世界人
18. 公共世界:結社、抗爭、革命
19. 神之困擾:宇宙孤兒
20. 夕陽西下:準備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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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1.1
明慧,
《將上下而求索》初版是在1977年中,那年我離開香港到德國自由堡大學(Freiburg University)修讀博士。離開香港時,九七問題仍未出現,八九天安門屠殺不可思議,只知道上世紀七十年代是香港經濟起飛時期。我們仍身處在安定自由的社會裏,但當我啓程留學德國時,才知道我過去二十多年來欠缺了什麼。
首先,是知道我當時手持的英國護照是沒有簽證不能進入英國的。我是什麼人?不是中國人、不是英國人,而是在英國殖民地出生的香港人,我在德國海關感受到這種無國籍身分;然後,是知道我在文化、歷史和政治的無知。到德國遇到了文化衝擊(cultural shock)。
我有幸得到德國政府獎學金,到德國自由堡大學唸博士,這大學是現象學(Phenomenology)的少林寺。現象學最重要的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就在這所大學教授現象學!初到自由堡的時候,我經歷一個盲聾啞的時期,盲的是德文看不明白、聾的是聽不懂別人的說話、啞就是不能用德語溝通。
入讀德國大學,德文合格是必須的,不合格不可能入學,我的德文只是在自由堡的哥德學院囫圇吞棗地讀了兩個月。雖然可以考試合格而進入博士班,但教授與同學上課時的說話,我真是一點都聽不懂。研讀海德格,首先就是要讀他的德文原文《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我一小時只讀得一行,如何讀幾百頁的原文呢?唯有拿出少年時讀書和在港學習的刻苦和毅力、逆境時所需要發揮的求生本領,一路一路鑽下去、一步一步讀下去,破釜沈舟,不怕艱難的慢慢適應。與我同代的朋友,必然明白這份讀書的堅持和辛苦。幸好,過了第一年的適應期,慢慢便跟上了。
自由堡的自由見證
自由堡大學建校於1457年,是德國第二古老的大學,僅次於1385年創建的海德堡大學。大學主樓的牌匾上寫著:「真理令我們自由! 」(Die Wahrheit wird euch frei machen!)這是從聖經約翰福音的篇章來,在神學上當然有很多的解說,但在大學裡面,真理及真相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對學術自由的肯定,所以至今,我對香港的大學最強調的就是學術自由。
十九世紀初德國語言學家和教育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創立柏林大學,便奠定了學術自由、教學自由、學習自由三原則,成為世界各大學所遵循的基本價值和基本準則。沒有這三種自由,大學只淪為知識工廠,正如當前香港各所大學面對的危機,學術自由只存在純學術研究內,什麼是「自由」,由當權者界定。
德國在十七、十八世紀開始至二十世紀,未被納粹黨用偽德國文化摧殘毀之前,德國人無論在哲學、科學、數學、藝術,音樂等各方面都是手執世界牛耳,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由。在大學制度裡, Freiburg鼓勵自由的教學、自由的研究、自由的發表,緊隨的是一個嚴格的學術標準。德國大學對畢業生的要求很高,要在學術世界裡佔一席位,要靠自己自由的發問、反省、自由的做研究、自由的發表論文。
德國沒有所謂的學術禁區,幾百年來,德國出了不少世界知名的哲學家,學術超前,而學術標準只得一個,就是必須以嚴格的學術支持。無論是科學、哲學、藝術等不同範疇,都不可憑空自己想像出來,必須要有理論支持,提出論證,你可以推倒前人的看法,但必須提出嚴謹辯證。從康德、黑格爾、胡塞爾以至海德格等哲學大師,他們都恪守這個原則,對自己學問的鑽研自己負責,對學問專一,鑽入去的時候要對自己負責。每一位大哲學家的新發展,都同時建基於前人學術世界的基礎上,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由的精神。
德國大學教育是免學費的,也沒有年限,修業時間至少要四年,但可以延續十幾年。沒有教授會強迫你交功課,何時畢業都是由你自己決定,只要呈交大學當局,他們就會給你連串畢業考核規則和要求,當你完成所有要求之後,就可以申請畢業。這又是另一種的自由體現,前題同樣是你要對自己負責,大學教育是每一個學生自主學習的訓練,學問只是向自己負責。同時,學生可以自由申請轉換大學和指導教授。當學生選定某一個課題成為博士論文研究時,便要尋找指導教授,一經答允,他或她便成為你的「博士父母」(Doktorvater),在他指導下,成功完成研究,博士論文是你的第一本出版的學術著作,「博士」便成為你身份一部分。寫博論文亦沒有時限,我當時認識的一位日本朋友,跟我的教授寫了十多年仍然未完成。當然中途而廢的博士生也不少。
我在自由堡大學唸了四年半,除上哲學系的課外,亦參選社會學和漢學的課程,同時在東亞研究所圖書館內讀了很多以前未有涉獵的中國古典文學。這幾年是我最自由和浪漫的時光。
下星期再續第二封信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