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曾分享的故事

新冠疫情最嚴重、幾乎沒社交生活的那段日子裡,何巧兒 (Hollie Ha)把自己埋進圖書館。那年她廿歲出頭,第一次下決心回溯家族史,從最根本問起:什麼是越南船民?越戰為啥爆發?華人是如何住到越南的、又怎樣從那裡走難到加拿大?
然後她給爸爸寫道:「我才開始懂得一點點,你和婆婆當年是怎樣走過來的、我們的家庭又是怎樣走過來的。對不起,我曾經以為一切理所當然,但現在我想了解你更多……」
這些親身經歷啟發她收集更多越南船民後裔家庭中,那些從未被訴說的故事。

圖說:Hollie 收集的家庭故事
Hollie 約在一間小巧精緻的新派茶館見面,茶譜羅列出各式中茶,櫥窗則擺着誘人的曲奇,檸檬或Oreo口味。這與 Hollie 親切輕盈的氣質異常契合——她是小個子女生,圓潤臉龐上掛着開朗的笑容,常常露出專注聆聽的神情,喫着中茶,但說得最舒服的是英語。她是在加拿大出生的第二代華人,父母和上兩代祖輩都曾居於越南,但在1970年代末因政局動盪和排華風潮被迫離開,橫越惡海,輾轉抵達作為「第一收容港」的香港,再獲安排到加拿大定居。
想要跟別人一樣的小孩
小時候 Hollie 告訴別人自己是華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兒,爸媽連忙糾正:你是華人啊!她的反應是:吓?﹗傻傻弄不清,是因為家裡說混進越語的廣東話、晚餐摻着廣東和越南的味道,一切都有機地混和着。那時一家人住在溫哥華島上一個幾乎清一色的白人社區,小兄妹是小學裡僅有的亞洲孩子。在少年時期移居加拿大的爸媽,曾經努力鼓勵兩小學習華裔文化,像是入廟拜神是什麼,農曆新年又是什麼等⋯⋯「但在那樣的環境,小孩只想跟別人一樣。」Hollie 說。
小學第一年的拍照日,媽媽把 Hollie 裝扮成雙髮髻配旗袍的中國娃娃。可是甫回到學校,壓力便來了,人人都跑來問:你為什麼穿那麼閃亮?你的頭髮怎麼了……?回家後她向媽媽投訴:為什麼我不能跟別人一樣正正常常?她「要跟別人一樣」的努力,在高中得到某種認證。那時同學對交換生的英語程度議論紛紛,突然有人轉向 Hollie 說:「呀,但你不是那種亞洲人。」她頓時湧出一股驕傲,心想:我做到了!

圖說:被媽媽裝扮成中國娃娃的 Hollie。這幀相片拍下後沒幾年,她便拒絕在家裡說廣東話了。
然而,數年後她到溫哥華升讀大學,卻遭到逆向的文化衝擊。在校園迎面而來幾乎都是亞洲人,這令她感到異常陌生。她開始覺得自己不夠「白」,難以融入白人圈子;但又被亞洲同學笑她太「白」太西化,他們懂的語言和文化都比她多。
「我心想:嗯,有趣⋯⋯整個童年我都渴望被白人同學認可,但那一刻開始思索,自己到底想成為誰?」
沒關係,接下來我只是加拿大人
大學那幾年,是 Hollie 人生中充滿挫折的階段。
「我高中畢業就想做音樂,但爸媽說那不是工作,所以我去念市場行銷,但那三年半很不快樂。後來我鼓起勇氣退學,爸爸卻生氣地回我:『我們不會支持你。』明明他們從小就送我去合唱團、讓我參加各種音樂活動、看我拍歌唱短片,見證我一路走來有多喜歡音樂,但當我想要認真追求,他們卻說不。這不是很令人混亂嗎?」對很多亞洲孩子來說,這種矛盾也許並不陌生。
Hollie 曾經是爸爸的小甜心,愛黏在爸爸身邊轉來轉去,但這對親密的父女也同樣「硬頸」。「我的西方思維告訴我——可能是荷里活電影之類教的——父母是無論如何也都最支持你的人,即使你對自己沒信心,他們也會相信你。那時我想,既然爸爸不支持,我再不跟他說話了,也不想再了解自己的文化了,沒關係,接下來我只是加拿大人!」
囚車內外的父子對望
那以後 Hollie 轉換軌道去讀音樂,幾年間跟爸爸的關係全靠夾在中間的媽媽努力維繫。轉捩點發生在一間餐廳裡,那天媽媽不經意地提起:你爸最近又悶悶不樂了,老在想小時候你爺爺在越南受審的那天。
1975 年,歷時廿載的越戰落幕,南北越統一為「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政權更迭引發社會與政治動盪,促使第一波難民外流,包括南越軍人、政府官員與知識分子等。其後越南與中國關係惡化,越南政府將當地華人視為不可靠族群,施以系統性迫害,在1978年引發規模更大的第二波難民潮。
在排華浪潮中,Hollie 的爺爺僅僅因為收聽海外廣播而被拘留。為免牽連家人,當時家裡只讓年僅十一、二歲的 Hollie 爸爸獨自前往旁聽審判。結束後他隨著人群走出法院,剛好與囚車裡的父親對上眼——這對父子下一次對望,要等上十多年、跨過一個大海。
聽着,Hollie 在餐廳哭了起來:「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這些事。」
關於爺爺坐牢、家人逃難乘船的經歷,爸爸媽媽從前都沒提過嗎?「也許有。但以前他們的方式常常是:『我們小時候連一粒糖都沒有,哪像你們這麼幸運?』聽久了,你就覺得理所當然——是的是的,你們以前很窮⋯⋯」
那晚,Hollie 第一次真正把那些往事聽進心裡,彷彿看見法庭門前那個錯愕又無助的小男孩,以為父親被帶走是他的錯。
Hollie 難過極了。原來跟疼愛的女兒疏遠後,爸爸沉入了跟父親糾結的痛苦回憶中。「那段日子我把所有精力放自己身上:做心理輔導、調節情緒、弄清自己要什麼。我一句話也沒跟爸爸說,好像把他丟下了。」

圖說:Hollie與爸爸和哥哥
從圖書館展開的探索
Hollie 與爸爸的和解,不是輕易的一句「我懂了」。她選擇了更費勁的方式。那時新冠疫情把半個城市都關掉了,她也悄悄地把自己關進圖書館,埋首書堆和檔案,把該問的從頭問起——什麼是越南船民?越戰為什麼爆發?華人又是如何在越南落地生根、再從那裡逃難到加拿大⋯⋯?愛詩的她,也從那個時代讀了不少英譯的越南詩詞,有關戰爭的、流亡的、離散的。
The wanderer Lê by Du Tử Lê, 1977
Khi tôi chết hãy đem tôi ra biển
đời lưu vong không cả một ngôi mồ
vùi đất lạ thịt xương e khó rã
hồn không đi sao trở lại quê nhà
When I die, please take me to the sea.
A life in exile grants no rightful grave.
In foreign soil, flesh and bone refuse to fade—
And if the spirit cannot leave, how can it find its way back home?

圖說:南中國海上,一艘載着35名越南難民的漁船(相片來源:The U.S. National Archives)
如此陡峭的學習曲線,如此深刻的傷痛。
兩年後,她把一張咭片送給爸爸,上面寫道:我現在才開始懂得一點點,你和婆婆當年是怎樣走過來的、我們的家庭又是怎樣走過來的,那段日子真艱難。對不起,我曾經以為一切理所當然,但現在我了解更多,也希望你能多認識今天的我,因為這些年裡我也改變了很多……
Hollie 記得,那天在廚房把咭片遞給爸爸時,一出手就後悔了——怎麼不等到要離開再送呢?看到爸爸立刻戴上眼鏡閱讀,她的緊張得心臟幾乎要從胸膛裡蹦出來。讀完,爸爸的眼眶濕潤了,站起來從背後摟住女兒,輕聲說:“Thank you.” 女兒則尷尷尬尬地回了句:“You’re welcome.”
聊到這個笨拙又動人的瞬間,我和 Hollie 都笑了起來。然後她說:「這,大概就是我的旅程的開端了。」
從長輩口中拼湊回憶
從那以後,她逐一走訪家族長輩,把他們的記憶一點一滴拼湊成當年華人在越南的動盪生活——
爺爺被捕後,嫲嫲鐵了心帶七個孩子踏上逃亡路。小船在惡海中擱淺,看着海水湧進船艙,她卻連害怕也不敢啍聲,生怕嚇壞孩子,會令事情變得更糟糕。初到加拿大,她言語不通,只能做工資最低的工作,日間到餐廳開工,下午去辦公室洗廁所,一個人撐起一頭家⋯⋯
外婆在排華風潮中,每次出門都被路人質問「點解唔返中國?」,警察上門抄家,挺着大肚子的祖母情急生智,假裝孕婦必須上廁所,偷偷把僅餘的首飾藏起來。一家老少最後被迫丟下房子走難,好不容易來到香港,卻不知道如何在難民營裡餵飽八張嘴巴。有人向外婆提議買下小女兒,遭她一口拒絕⋯⋯
華人家庭常給人這種刻板印象:理想小孩「有耳無嘴」,對長輩只聽不問;傷痛不能隨意掀開,情緒更不該拿到檯面上討論。但 Hollie 的經驗正好相反,一旦打開話匣子,長輩的話便停不下來。重要是,讓他們看到你是真誠的想要了解。

圖說:跨代對話拍攝中:這一對是 Hollie 的哥哥與外婆
淨係得你問阿嫲講架咋!
Hollie 把一些訪談內容製成 Podcast,後來還找朋友幫忙現場翻譯,拍攝影片。Hollie 從小拒絕在家說廣東話,成長後只剩破碎的中文,無法深入溝通。那回,祖母看到孫兒竟把翻譯帶來了,表情一下子刷亮:啊,原來你認真想知道我說什麼!
「我覺得,其實大家都想分享,只是有一種恐懼,擔心沒有人真正在意。」Hollie 說:「我希望兩位祖母感受到有人在乎,她們經歷的一切會被記住。因為沒有她們,我們就不會在這裡。」
訪問影片的最後,嫲嫲反過來感謝孫兒:「多謝你問阿嫲,(畀阿嫲)講出阿嫲嘅心情,講出(當年)個困難。你今次問阿嫲,阿嫲就講。你唔問阿嫲,阿嫲點講?淨係得你問阿嫲講㗎咋!」
那句「淨係得你問阿嫲講㗎咋」,教我一陣心酸,想起那些曾經勇敢離鄉、為下一代生計在異地敲下第一記重錘的長者們,終究被陌生語言與文化擠進縫隙;話語被截斷,故事無處安放,只能在漫長的沉默中逐漸失聯。

圖說:三代同堂:Hollie (中) 與嫲嫲 (左) 和媽媽 (右)
未完待續的身份旅程
這些經歷啟發 Hollie 創立 Holding Heritage,推動跨世代的連結與敘事,為那些尚未被說出的故事創造被聽見的空間。她在網上發放跨代對話的短片 Unspoken Stories ,鼓勵更多亞裔北美人做同樣的事:回頭跟家人認真對話,了解自己的家族史、文化與傳承。
小時候的 Hollie 若看到自己長大後會做這些事,肯定會嚇得下巴都掉下來。
「我不知怎樣形容,好像變了一個人,又或者,我只是更接近原本的自己?」Hollie 說:「關於身份,我仍在不斷思考——有時會不安,覺得自己中文沒學好,越語也沒學好,兩邊都不太融入⋯⋯但我比從前感到舒服多了,也開始能以家庭的文化背景為榮。」
「我是加拿大人,華人,也跟越南船民的社群有着強烈的聯繫,而這段旅程還在繼續。」

▌ 蘇美智
記者,愛聆聽日常、撿拾容易錯過的精彩;既寫大人看的書,也寫小朋友看的書。對她來說,離散的功課,是保持自我完整,同時珍視身處的當下。作品包括《外傭——住在家中的陌生人》、《我們的同志孩子》和《神奇小盒子》繪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