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語言與國家認同 :拉脫維亞民歌的魔力

今天困擾移英港人的一大議題 ,是工黨政府收緊移民政策,其中一項是提高英語能力測試作為入籍的要求。 其實在另一個歐洲國家拉脫維亞 ,2022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已經收緊對語言測試的入籍要求 ,至今已有人因為未能通過語言能力測試而自願甚至強制離境。 當然英國和拉脫維亞的政治局勢大不相同, 但為何兩者均越來越重視移居者的語言能力? 要了解拉脫維亞人對本土語言的執著,便得從他們的民歌說起。

令人驚嘆的文化遺產:daina

拉脫維亞──三個波羅的海小國之一──擁有一項令人驚嘆的文化遺產:daina,即民歌。這些短小的四行詩歌,世代口耳相傳,記錄了農耕節奏、家庭倫理、自然意象與社會道德。儘管2025年初拉脫維亞人口只有186萬, 但根據民族學者的調查,目前已有超過120萬首歌詞被收錄,搭配約三萬種旋律,構成了極為龐大的口傳文化寶庫。

早在 13 世紀,利沃尼亞騎士與德國勢力進入波羅的海地區,拉脫維亞人經歷長期的外族統治;城市與行政被外方語言佔據,而鄉村的人民則在自家的歌聲中延續母語與記憶。在十九世紀的民族覺醒潮流中,民謠的採集與整理變成一場文化工程。

被尊稱為「民歌之父」的巴朗斯(Krišjānis Barons )遍訪鄉間,將珍貴的歌詞、旋律與口述資料系統化、分類,產生了後世保存與研究的基礎。巴朗斯所匯集的手稿卡片數以十萬計,形成後人常稱的《Latvju dainas》與被世人視為國寶的「民歌櫃(Dainu Skapis)」,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記憶世界」的文化遺產。

知識分子致力於語言現代化

拉脫維亞語屬於印歐語系中的波羅的語支,是現今僅存的兩種波羅的語言之一( 另一種是立陶宛語)。它保留了許多古老的語法結構與音韻特徵,跟俄語或其他歐洲語言大不相同。在拉脫維亞經歷異族統治期間:從德國十字軍、波蘭-立陶宛聯盟、瑞典、至俄羅斯帝國,這些統治者均推動自身語言作為行政或宗教用語, 貶低本地語言。

早期拉脫維亞語並沒有書面語, 只能倚靠家庭傳承與民間詩歌在社群中延續。在19 世紀,拉脫維亞知識分子開始致力於語言現代化,他們出版語法書、辭典、報紙與文學作品,將拉脫維亞語從口語轉變為書面語,使拉脫維亞語成為教育、文學與政治交流的正規用語。

著名詩人 Rainis (真名 Jānis Pliekšāns)以拉脫維亞語創作詩歌、戲劇,同時翻譯莎士比亞、席勒等世界經典作品,豐富了語言表達與詞彙。正如 Rainis 所言:「真理是工作,謊言是懶惰。真理是尋求,是奮鬥,是用自己的心血解決衝突。」 像他一樣的文學創作者 ,不僅深化了拉脫維亞語的文學潛力, 更令拉脫維亞人提高文化自信。

累積出的文化力量

今天香港人要了解拉脫維亞文化,最好親身到訪座落於高加河 (Gauja)峽谷的圖拉伊達 (Turaida)博物館保護區。它不僅是一座復修的中世紀城堡,更是拉脫維亞民歌傳統的聖地。圖拉伊達所在的鄉村曾孕育無數歌者與採集者,博物館區有一個民歌山 ,展示了與 daina 有關的歷史和人物,介紹那些奔走於田野、記錄老歌詞的民俗學者, 近年更添加了不少獨特的戶外雕塑。

圖拉伊達所象徵的民族精神,醞釀成一場非暴力獨立運動的催化劑,間接觸發了在首都里加舉行的多場大型集會,這就是發生在 1987 至 1991 年間的「歌唱革命」(Singing Revolution)。

在蘇聯時期,公開政治表達必會遭受鎮壓,但對文化活動則較為寬容。拉脫維亞人透過 daina 的象徵語言來隱喻壓迫、歌頌土地、祈願自由。許多歌曲雖然看似平淡,卻蘊含深沉的民族自覺。

歌唱革命本身是文化與政治交織的產物。從 1987 年文化覺醒到 1988 年的拉脫維亞人民陣線(Latvian Popular Front)成立,再到 1989 年發起波羅的海人鏈 (Baltic Way),約 2 百萬人連成約 675 公里的長鏈跨越三個國家,群眾透過合唱與集體儀式,將民歌轉化為和平的政治力量。到 1990至1991 年間,拉脫維亞逐步通過恢復獨立的法律程序,最後在蘇聯瓦解後獲得國際承認。

這一連串事件顯示文化資產如何成為國族行動的催化劑,但這樣令人詫異的成果絕非一朝一夕形成,它正是千年以來,一代代以母語吟唱的 dainas 所累積出的文化力量。

為了文化融合國家安全

獨立之後拉脫維亞馬上面對一個難題:當時超過四成居民是在蘇聯時代遷入,他們多以俄語為母語,並視拉脫維亞語為次等語言。如何在重建國家語言與公民共同體的同時避免社會撕裂,是對新政府的重大考驗。

1994 年,拉脫維亞通過公民身份法,其中規定申請歸化者必須通過拉脫維亞語考試,還須要對拉脫維亞憲法、歷史與國家象徵有基本認識。多年來絕大多數申請者成功通過語言測試與公民身份程序,但仍然有部分人未通過測試或不願學習本土語。

自 2014 年克里米亞危機以來, 特別是 2022 年俄羅斯大規模入侵烏克蘭,拉脫維亞政府更關注對國內俄語人口的整合與忠誠度,強化本土語言被視為防範外部滲透、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基石。政策收緊後的初步估計顯示,有600多人選擇自願返回俄羅斯或遷往其他國家,只有少於十名長期居留者被強制離境的個案,這些變動也引發國際上對少數族裔權益的關注。

跟英國相反, 拉脫維亞沒有移民過多的問題,反而在獨立後因為移出人口比移入人口更多而令總人口逐年減少。由此可見 ,英國提高語言能力測試的要求是為了應對國內的反移民壓力,而拉脫維亞是為了文化融合和國家安全。

學習本土語言是離散港人普遍遇到的挑戰,但長遠來看,這挑戰只是香港人面對大風大浪中的一個小波濤,應付的辦法不止一個,豈能把靈活的香港人難倒? 或許從拉脫維亞的例子可以看清一點,語言政策背後,往往緊繃著一段文化保存與身份認同的歷史張力。

▌[顧後瞻前] 作者簡介

黎廣德,資深工程師。倡議永續發展,曾任公共專業聯盟創會主席及特區政府策略發展委員會委員。移居海外後特別關注文化傳承及離散港人在全球各地的公民社會如何互補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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