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封信 14.3

明慧，

你説上兩篇信寫得太沉重了，你問我:「在如此深重的虛無中，人該如何忍受？」這個問題就像一粒種子，在我心中生根發芽，逐漸長成了我想與你分享的希望哲學。這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從最深的痛苦中提煉出的生存智慧。

我知道，對於我們這些見證了香港沉淪的人來說，「家」這個概念已經變得複雜而痛苦。2019年的春天開始，我們看著那個曾經熟悉的城市慢慢變得陌生，街道還在那裡，建築物還在那裡，但是那股自由的空氣、那份對法治的信任、那種可以暢所欲言的安全感，都一點一點地消失了。2020年6月30日，《港區國安法》的實施更是將這種轉變定格。

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政治的變化，更是存在意義的危機。當我們最珍視的價值被一個個撕碎，當我們發現自己無法再坦然地表達內心的想法，當我們看到朋友一個個消失在監獄或流亡的路上，我們所經歷的痛苦超越了個人的苦難——它觸碰到了我們作為人類最深層的恐懼：無意義的恐懼。

但是，明慧，我想告訴你的是，即使在這樣的黑暗中，我們依然可以找到前行的道路。這條道路不是逃避現實的幻想，也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通過三位思想家的智慧來重新理解我們的處境。

哈維爾的的「活在真理中」

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是那個以筆為劍、以真理為盾的捷克劇作家和前總統。他在共產極權統治下提出的「活在真理中」（Living in Truth）這一理念，對我們今天的香港具有深刻的啟發意義。

讓我先告訴你哈維爾最著名的那個蔬菜店老闆的故事。在《無權力者的權力》這部經典作品中，哈維爾描述了一個賣菜的老闆，他在店舖櫥窗裡掛了一張標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個老闆並不是因為真心相信這個口號才掛上它，而是因為這是體系的要求，是一種生存的表演。

但哈維爾指出，如果這個老闆選擇不掛這張標語，他就是在進行一種根本性的反抗——他選擇活在真理中，拒絕參與謊言的共謀。這看似微小的行為，實際上具有巨大的顛覆力量，因為它撕破了整個虛假體系的面紗。

對於今天的「新香港」，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我們可能無法阻止言論自由的消失，我們可能無法阻止一個又一個朋友被拘捕，但我們可以選擇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在我們的人際關係中、在我們的創作和生活中，堅持真相。

「活在真理中」並不意味著我們要大聲地宣告真理，或者以身試法地挑戰權威。哈維爾強調，它可以是任何形式的真實表達——從作家的一篇文章到普通人的日常選擇，從拒絕說違心話到在適當的時候說出真話。重要的是，我們拒絕讓自己的靈魂被扭曲，拒絕成為謊言體系的共謀者。

明慧，我知道你可能會說，這樣的反抗看起來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無力。但哈維爾的經驗告訴我們，正是這些看似微小的真實行為，最終匯聚成了推倒柏林牆的力量。當每個人都選擇活在真理中，當每個人都拒絕參與謊言的表演，整個體系就會失去它的合法性基礎。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每一次對真實的堅持，都是在為未來的自由播下種子。我們無法預知這些種子何時會發芽，但我們可以確信，只要我們持續播種，春天終將來臨。

里爾克的「活在問題中」

如果說哈維爾教會我們如何在政治壓迫中保持真實，那麼雷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則教會我們如何在存在的不確定中找到詩意的力量。這位德語詩人在《給青年詩人的信》中寫下了一段至今仍深深打動我的話：

「要對你心中尚未解決的一切保持耐心，努力去愛那些問題本身，就像愛著鎖閉的房間，或是用異國文字寫成的書籍。不要去尋求那些目前還不能給予你的答案，因為你還無法活出這些答案。重點是，要活出一切。現在就活在問題中。也許這樣，你就會在某個遙遠的日子裡，不知不覺地，活出答案來。」

明慧，這段話每次讀來都讓我深深感動。我們作為香港人，作為這個時代的見證者，面對著太多無法回答的問題：香港的未來會怎樣？我們的犧牲有意義嗎？民主還有希望嗎？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里爾克告訴我們，重要的不是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而是學會與這些問題共存，學會愛這些問題本身。這並不是一種逃避，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智慧：承認人生的不確定性，承認我們的有限性，同時在這種承認中找到繼續前行的勇氣。

「活在問題中」意味著我們不需要立即找到所有的答案，我們不需要為不確定的未來而焦慮不安。相反，我們可以將這些問題視為生命成長的機會，視為深化我們對自己和世界理解的契機。

里爾克還告訴我們，孤獨並不是需要逃避的痛苦，而是創造的源泉。他寫道：「學會愛你的孤獨，努力用它所帶給你的痛苦來歌唱」。這對於我們這些流亡者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我們的孤獨不是選擇，而是命運的安排。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對待這種孤獨——是讓它消耗我們的生命力，還是將它轉化為創造的動力。

我想起里爾克在其他地方寫過的一句話：「也許我們在這裡就是為了說出：房屋、橋樑、噴泉、門、罐子、果樹、窗戶——最多：柱子、塔樓……但是說出，你要理解，以這樣的方式說出，就像這些事物本身從未想過要如此強烈地存在」。

我們的任務，作為這個時代的見證者，作為新香港精神的守護者，就是要說出那些正在消失的事物——說出維多利亞港的美麗、說出街頭示威的勇氣、說出新聞自由的珍貴、說出人性尊嚴的不可侵犯。我們要以這樣的方式說出它們，使得它們即使在物理上消失了，也能在精神上永恆存在。

布洛赫的「尚未存在」

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希望的原理》中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重要的視角。布洛赫認為，希望不是被動的等待，而是積極的創造行為。他寫道：「希望，優於恐懼，既不像後者那樣被動，也不被鎖在虛無中。希望的情感超越自身，使人們變得廣闊而不是局限他們」。

布洛赫提出了「尚未存在」（Not-Yet-Being）的概念。他認為現實始終是開放的，未完成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存在著新的可能性的萌芽，這不是盲目的樂觀主義，而是對現實動態性質的深刻認識。

對新香港而言，「尚未存在」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儘管今天的香港看起來死氣沉沉，但歷史並沒有結束。它意味著雖然我們無法預測未來會如何展開，但我們可以相信，只要人類對自由的渴望存在一天，改變的可能性就存在一天。

布洛赫的希望哲學告訴我們，人本質上是向未來開放的存在。我們不是被過去完全決定的存在，也不是被現在完全束縛的存在。我們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存在，我們的未來永遠是開放的。

確信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

明慧，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想起了哈維爾在監獄中寫給妻子的信：「希望不是確信事情會成功，而是確信無論結果如何，我們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

我們無法預測香港何時會重見光明，我們無法預測民主何時會重返這片土地。但我們可以確信的是，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我們的堅持，我們的創作，我們的愛，我們的希望——都是有意義的。它們是歷史長河中的光點，是暗夜中的星火，是未來新生的種子。

哈維爾提出的「反政治的政治」概念對我們具有重要啟發。他說：「我支持『反政治的政治』，也就是說，政治不是權力和操控的技術，不是對人類的控制論統治，也不是功利主義的藝術，而是尋求和實現有意義生活的方式之一，保護和服務這些生活的方式之一」。

這意味著我們的政治行動不必局限於傳統的政黨政治或街頭抗議。在當前的環境下，我們可以通過文化創作、教育、記錄歷史、建立社群網絡等方式進行政治行動。每一次真實的表達，每一次對謊言的拒絕，每一次對人性尊嚴的堅持，都是政治行動。

里爾克告訴我們：「不要尋求那些目前還不能給予你的答案，因為你還無法活出這些答案。重點是，要活出一切。現在就活在問題中」。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放棄尋求答案，而是意味著我們要學會在尋求的過程中生活，在不確定中找到生活的意義。

對於香港的未來，我們確實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只要我們繼續堅持真實，繼續創造美好，繼續愛我們的命運，我們就沒有被擊敗。我們就是香港精神的活的證明。

我的希望哲學

明慧，讓我將這三位思想家的智慧融合成一個完整的希望哲學。

首先，我們要像哈維爾一樣，在日常生活中堅持真實。這不是一種激進的政治行動，而是一種生活態度。當別人期望我們說違心話時，我們選擇沉默；當別人期望我們參與虛假的表演時，我們選擇退出；當別人期望我們忘記真相時，我們選擇記住。

其次，我們要像里爾克一樣，學會與不確定共存。我們不知道香港的未來會怎樣，我們不知道我們何時能夠回家，但我們可以學會在這種不知道中生活。我們可以學會愛這些問題本身，將它們視為我們生命成長的機會。

最後，正如我在上一篇談到尼采，我們要學會愛我們的命運。我們愛我們作為香港人的身份，即使這個身份現在帶給我們痛苦；我們愛我們的責任，即使承擔這個責任讓我們必須承受孤獨；我們愛我們的記憶，即使這些記憶讓我們心碎。

這三重智慧不是分離的，而是相互滲透的。當我們堅持真實時，我們實際上是在愛我們的命運，因為真實就是我們的本性；當我們學會與不確定共存時，我們實際上是在實踐真實，因為承認不確定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當我們愛我們的命運時，我們實際上是在為希望開闢道路，因為只有接受現實，我們才能真正改變現實。

明慧，當我寫下這封信的最後一段時，心中充滿了溫暖。雖然我們身處不同的地方，雖然我們面對著不同的困難，但我們分享著同樣的希望，同樣的愛，同樣的對美好未來的信念。

在這個時代的長夜中，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光明，成為希望的守護者，成為香港精神的傳承者。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還在堅持，香港就還沒有完全死去。它仍然活在我們的心中，活在我們的行動中，活在我們對美好未來永不放棄的希望中。

記住哈維爾的話：我們要成為「活在真理中」的人；記住里爾克的話：我們要學會「活在問題中」；記住尼采的話：我們要學會「愛我們的命運」。在這三重智慧的指引下，我們就能在最深的黑暗中找到前行的道路，在最重的絕望中找到希望的理由。

帶著愛命運的勇氣，帶著活在真理中的堅持，帶著活在問題中的智慧，讓我們繼續前行。黎明總會到來，即使我們還看不清它的輪廓。但我們相信，只要我們不停止播種希望的種子，春天終將在大地上綻放。

 

你的朋友、在流亡的路上、在希望的守望中

凌漸

寫於某個雨夜

2025年6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