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此篇原是2024年4月29日於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演講，由鄭栢芳同學筆錄編寫，經我修訂而成。這也是長文，分四篇刊出。）

我們永遠覺得明天會更好，相信大部分人都認為，或最起碼，希望社會越來越美好，烏托邦（Utopia）正是由這種希望而來。

八九六四之後，香港人大概有兩個「夢」：「民主中國夢」和「香港榮光夢」，以及大陸宣傳的「中國共產夢」。

此篇就是與大家分享我對烏托邦的想法。

四年前，我從香港移居英國，既非移民，亦非旅遊，而是流亡。離港時，我已下定決心，若此地不變，我絕不回去。絕不回去之理由，在於我的「烏托邦」夢已然夢醒。

Imagine

何謂烏托邦？扼要而言，儘管各家定義內容均有所不同，但無論如何，都離不開一必要條件，就是完美。在這種完美世界中，設想大家都和平共處、毫無紛爭、互相友愛、眾人平等、制度公平，毋庸工作而物資應有盡有，因而每個人皆生活快樂幸福，真心誠意深愛其所處社會。人類過去無數世代，都在渴望這種世界出現，此即烏托邦。

1960年代曾風靡世界的披頭四（Beatles），其一曲《想像》（Imagine）街知巷聞。此曲內容就是想像，想像世界不再有殺人、戰爭、痛苦、貪婪、飢餓、疾病，沒有天堂、地獄、國家、上下，四海一家，人人和諧共處。若歌詞所說的成真，豈不妙絕？但這只能是夢嗎？「你可能會說我是一個夢想家，但我不是唯一的一個，我希望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世界將合而為一。」

兩個烏托邦夢

談到披頭四，不得不談與該樂團創始人連儂（John Lennon）有關、位於捷克首都布拉格的連儂牆（Lennon wall）。這牆舉世聞名，每日都有無數遊客慕名而來，將自身想法書寫於牆上；另一面連儂牆，則於2014年和2019年在香港許多地方出現，貼上成千上萬市民對這兩個公民運動的意見和心聲，批評極權專制、鼓勵參與市民和學生的話語。如今在台灣，固然可以暢談自身任何想法與夢想，不需要連儂牆，然而，並非每個地方都如此。讓我們來看另一個夢。

那個夢，就是中國共產黨在2012年開始大力宣傳的夢，宣稱全中國人一致希冀，並為之備感光榮的中國夢。夢中內容說，中國人一定有能力復興中華民族。共產黨美夢始自馬克思，他於1848年《共產黨宣言》中稱，在歷史必然法則之下，資產階級最終定被無產階級推翻，從而迎接真正平等、正義、沒有壓逼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中，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發揮所長，並按需使用物資，這就是共產黨美夢。當然，共產黨稱此為理想，而非夢，並認為總有天理想會達到。有段影片，講述何謂中國夢。

《共產黨中國夢》影片文字內容如下：

第一部分

中國夢是國家的夢，民族的夢，也是每個中國人的夢。（黃曉明）

人世間的美好夢想，只有通過誠實的勞動才能實現。（周迅）

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就能實現我們的夢想。（吳京）

不管你是什麼職業，只要對得起國家、社會、民族、家人，你就是在給中國夢的實現助力。（李冰冰）

國家好，民族好，大家才會好。只有每個人都為美好夢想而奮鬥，才能匯聚起實現中國夢的磅礡力量。（成龍）

第二部分

富強：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楊冪）

民主：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王俊凱）

文明：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李宇春）

和諧：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關曉彤）

自由：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趙麗穎）

平等：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俊杰暨李易峰）

公正：治身莫先於孝，治國莫先於公。（楊穎）

法治：立善法於天下，則天下治；立善法於一國，則一國治。（楊洋）

愛國：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井柏然）

敬業：天下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細。（周冬雨）

誠信：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吳亦凡）

友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藍羽）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和友善。

以上所談到中國夢，並沒有一個反對者。若這夢果真能實現，有多好。接下來，請大家再看另一個中國夢。

《中國夢》由香港歌手羅文主唱，歌曲歌詞如下：

 

我的夢和你的夢　每一個夢源自黃河

五千年無數的渴望　在河中滔滔過

那一個夢澎湃歡樂　那一個夢傾湧苦楚

有幾回唐漢風範　讓同胞不受折磨

那天我中國展步　何時睡獅吼響驚世歌

沖天開覓向前路　巨龍揮出自我

要中國人人見歡樂　笑聲笑面長伴黃河

五千年無數中國夢　內容始終一個

要中國人人每一個做自由樂暢幸福我。

這首歌曾經何時每年在維園由民眾合唱，最後還會一起叫上一句：「建設民主中國，平反六四」

剛才兩個夢，何者為真？後者所說的民主夢，乃是八九六四後香港民主人士盼望「民主救中華」的夢。

第一個夢囊括所有中外文化最好的價值，放在獨裁專制政權下吹噓。這個夢會實現嗎？

2020年，我曾接受訪問，當時我就說，中國的確從來只有一個，但不在大陸，而在台灣。

我1949年出生（與中共攫獲現代中國政權同年），於德國完成博士學位後，1983年到台灣，任教於東海大學。其時台灣仍相當落後，沒有民主，且問題一大堆。但短短幾十年間，台灣已有公平選舉，2024年1月，在自由開放和公平競爭的環境下選出新任台灣總統。故「民主中國」這個夢，可能由台灣實現。台灣有夢與否我不知道，即使有，也不知道是否二千三百多萬人共同發同一個夢？但是，先前所提的第一個中國夢，編織出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說辭，其所顯示共產主義此意識形態，均強調它是整個中國與所謂中華民族的夢。然而，事實上這只是獨裁者一人的美夢。

烏托邦是什麼？

「烏托邦」此概念，源自英國人湯瑪斯．莫爾（Thomas More）於1516年所著的《烏托邦》（Utopia）一書。書中刻畫一個完美國度，該國度以柏拉圖《理想國》為藍本虛構而成。柏拉圖最初從「如何令眾人得享公義與和平生活」為切入處，憑空設想出一理想城邦，認為城邦要有公義，則必須由三個階級組成，當中最重要者，莫過於哲學家國王（Philosopher king）。柏拉圖指出，因為普通人不能明白何謂真理，唯獨哲學家方明白真理以及人類追求幸福之真義何在，所以，哲王乃城邦靈魂人物，關鍵所在。此概念代代流傳，中間經歷基督教，然後於16世紀融入莫爾《烏托邦》一書中。

「烏托邦」，英文「Utopia」，希臘文「outopos」，其中「-topos」為「某地方」之意，而「ou-」或「eu-」則兼有「不存在」與「美好」兩義。換句說話，「烏托邦」可理解為「某個不存在的美好地方」。這個詞由莫爾創造，基本上，烏托邦是個相當模糊的概念。

莫爾是16世紀的人，當時歐洲人於全世界開疆拓土；同時間，英國社會內部問題極多。面對其時代苦難的厭倦、憎惡，想要矯正弊病，以及對未知世界的憧憬與渴望，在兩種背景交織下，莫爾設想海外有個名為烏托邦的島，邦中到處欣欣向榮，邦民文明、開放、公正，而其最美好之處就在於毫無紛爭，因為他們早已取消引起紛爭的禍根──金錢。若無金錢與私產，世界有多美好！莫爾於書中強調，他「發覺」烏托邦，但烏托邦可能不存在。後來嚴復翻譯此書，將「Utopia」譯為「烏托邦」，其所給出的理由是，這個地方乃「子虛烏有所倚托之邦」。

大抵而言，每個人心中均有個理想的社會模型，無論東西方，內容則大抵離不開完美、和諧、和平、純真、美好、平等、博愛、沒有戰爭、沒有剝削、沒有疾病、沒有匱乏、天堂式、排除一切負面的東西。與現代世界兩相對比則不難明白，何以各種烏托邦均有此共通處，因為現代世界就是充滿腐敗、剝削、痛苦、死亡、壓逼、奴役、飢餓、疾病等等負面事物。這些負面事物的根源何在？就在於人類不完美，人類自出娘胎，即帶著滿身罪孽。否則，何以盧梭會於《社會契約論》說「人人生而自由，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我們既已知問題的根源何在，則應該思考如何根治問題。這是歷代思想家、宗教家、科學家窮年累世，孜孜不怠，以求解決的最大問題。但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正因我們有人性，人性卻不完美，因此，人性根本不可能改變，除非人類不再是人類。因此宗教家訴諸於上帝。他們認為，人類歷史上唯一曾出現的烏托邦，就是伊甸園；伊甸園此烏托邦所以能出現，是因為上帝親自創造的原初人類完美無瑕，由這些完美人類共同維持的伊甸園，自然是可出現的烏托邦。

後來我們失去烏托邦，乃由於人類開始墮落，破壞與上帝所立契約。換言之，若我們想再建立烏托邦，必先重返完美狀態，而欲重返完美狀態，唯有透過上帝救贖我們。後來上帝就派遣其獨生子——耶穌——來為世界清洗罪孽，以救贖人類墮落的根性，這是基督宗教的根本教義。

（待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