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希望》2 —— 希望的意義
希臘神話中的泰坦神普羅米修斯(Promētheús)是人類的始祖。眾神居住於奧林匹斯山上,盡情享受,而山下的人類卻如野獸般生活。惟普羅米修斯憐憫人類,將火從天上帶到人間,讓人類免於茹毛飲血和寒冷的侵襲。正因為有了火,人類文明才得以開始。然而,這位帶來幸福的普羅米修斯卻觸怒了宙斯(Zeus),因此受到重罰,被囚禁於高加索山上,日夜遭受鷹啄食肝臟之苦。
同時,人類也遭受了懲罰。宙斯「賜予」人類第一位女性,即第一美女潘朵拉(Pandora)。潘朵拉嫁給了普羅米修斯的弟弟艾匹米修斯(Epimetheus)。普羅米修斯在希臘文中意指「先見之明」,而艾匹米修斯則意指「後見之明」,因此後者以愚笨著稱。普羅米修斯曾警告弟弟,切勿接受神明所賜的任何禮物,但艾匹米修斯不聽兄長的話,接受了第一份贈禮——潘朵拉。
潘朵拉在下嫁時帶來了一個盒子,這個盒子正是享負盛名的潘朵拉之盒(Pandora’s box)。艾匹米修斯因好奇盒中所裝之物,便不顧宙斯的警告,直接打開了盒子,結果盒中所有邪惡與災難——痛苦、悲哀、疾病、虛偽、嫉妒、貪婪、殘忍、暴力等,全部被釋放出來。由於這場巨變,開盒者驚慌失措,立刻關上了盒子,卻因此將「希望」鎖在了盒中。在潘朵拉之盒被打開之前,人間並不存在痛苦,人類也不會死亡,那是一個被稱為黃金時代(Golden Age)的時期,但自此之後,人類的境遇愈加惡劣。
什麼是真正的希望
希望被留在盒中,意味著人類仍然保留著希望,但這希望是否必然是正面的呢?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人性,太人性》(Human, All Too Human)一書中質疑:人類以為自己擁有希望是最大的幸運,殊不知希望才是最大的災難。擁有希望的人不會輕言自殺,而不輕生的結果就是繼續在世上受苦,這正是宙斯的本意,他希望人類自行延續受苦的時間。雖然尼采視希望為不正面,但他指出希望並非毫無意義,只是希望不應過度,否則將容易變成傲慢,因為希望意味著挑戰原有的秩序,一旦希望過度,便會演變成全盤否定原有的秩序,從而導致對傳統、歷史、記憶的蔑視。
魯迅曾撰寫一篇文章,名為《希望》。文中引用了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山多爾(Petofi Sandor)的《希望之歌》,指出希望是娼妓,誘惑人們奉獻自己的一切;當你為它耗盡心血和時間後,它便無情地拋棄你,最終你卻一無所獲。基於此,他得出結論:絕望的虛妄與希望無異。這句話廣為流傳,幾乎無人不識。何謂虛妄?虛妄就是無內容。無論是絕望還是希望,皆是針對未來的,其對象是可能性和變數,因此它們可能永遠不會實現,最終歸於虛妄。
希望有時會成真,有時卻會落空,因此我們需要分清,什麼是真正的希望,什麼是妄想。康德(Immanuel Kant)提出了四個問題:我能知道什麼(What can I know)、我應該做什麼(What ought I to do)、我可以有什麼希望(What may I hope)、何謂人(What is a human being)。
康德一生都在反思人類的理性能力,結論是人類的理性能力極為有限。在這種有限性下,人類的知識永遠不可能全面,因此我們只能憑藉有限的能力來理解世界,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把握上帝。然而,自基督宗教以來,道德與上帝一直被視為密不可分,人類的道德皆源於上帝。既然理性有限,無法把握上帝,那麼在道德問題上,就毋需強求與上帝的連結。康德認為道德應內化於人類自身的行為,主張人應自主行善,而非因為上帝的存在而行善。當我們能自主行善時,就會受到上帝的眷顧,進而獲得幸福。因此,道德與幸福是相一致的。但道德與幸福的統一並非理性所能及,而僅僅是希望,因為它涉及到上帝。以上所述,皆出自康德於一七九五年發表的《論永久和平》(Perpetual Peace: A Philosophical Sketch)中的主張,他認為若希望人類世界能實現永久和平,則必須共同達到道德與幸福的統一境界。
唯有在人間才有希望
康德所說的「我可以有何希望」中的「可」並非「應」。這裡的「可」代表可能性,意味著不一定會實現,或尚未實現,但並非不可能實現。因此希望必須建立在合理的基礎之上。這一結論可用來回顧本系列文章所探討的主題——烏托邦。當我們對當前世界的狀況不滿,感到生命中存在種種不善而希望去改變時,這便是希望。由於希望源於可能性與變數,因此往往容易超越標準,形成追求理想與完美的傾向,而這一傾向也導致了烏托邦思想的出現。因此,無希望則無烏托邦。撇開烏托邦不談,回到希望的問題上。正如前文所述,希望必須建基於合理之上,因此希望絕非無關於理性與謹慎,任由想像力無限延伸。正如但丁(Dante Alighieri)在其巨著《神曲》(La Divina Commedia)〈地獄篇〉(Inferno)第三章中所云:
「由我這裡,直通悲慘之城。
由我這裡,直通無盡之苦。
由我這裡,直通墮落眾生。
聖裁於高天激發造我的君主;
造我的大能是神的力量,
是無上的智慧與眾愛所自出。
我永遠不朽;
在我之前,萬象未形,只有永恆的事物存在。
來者呀,快把一切希望揚棄。」
由但丁的詩句可見,地獄是無法容納希望的。然而,天堂又是何種光景?根據宗教的慣常說法,天堂自然是永恆快樂與和平之地。但如果地獄不可能有希望,那麼天堂則似乎也不需要希望。為何如此?因為上帝在上,天堂是完美的,所有的快樂、幸福與和平都集中於此,居於其間者,夫復何求?既然無所求,自然也不需要希望,因為希望本質上是有求而未得,有欲而未就。因此,只有人間才有希望。人世永不可能完美,即使完美,人心也永遠不會滿足,總是渴望更多,因此希望交織在人間,唯有在人間才有希望。
人間與地獄或天堂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並非一成不變,正因為這一特性,如上所述,唯有可能性與變數,希望才能存在。因此,永罰的地獄或永樂的天堂,由於其不可能有任何改變,故不容納希望。在絕對中,只有妄想、幻想、夢想、渴望、願望,而沒有希望。所謂的可能性,所謂的變數,就是當下進行式,仍在活動;而無論人在地獄還是天堂,其生命皆已停頓,唯有人間不然,因此希望僅屬於人間,並且只有人間需要並能容納希望。
希望與宿命論的水火不容
當我們從天堂、地獄和人間三者反思希望的問題時,不得不問,若如基督宗教所述,「信」確保信仰者獲得救贖,那麼與可能性和變數相連的希望,是否同時反映出信仰的脆弱?如果希望關乎不確定,那麼作為信仰的確定又與希望有何關聯?可以預見,兩者之間將形成不可解的矛盾。如果信神就能獲得救贖,我何需希望?如果我心懷希望,則意味著我不信自己會得到上帝的救贖,因為這代表我認為該救贖依然存在變數。
然而,正如我一貫強調,烏托邦是建立在希望之上的,希望是對現狀的不滿,期待未來有所改變,則天國作為某種烏托邦,既建基於希望,又要求信徒堅信,這樣的內在邏輯是否自相矛盾?或者天堂與地獄並不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絕對,它們仍然容許一絲希望的存在?人間是否如同天堂和地獄,實際上並不如我們所理解的那樣充滿希望?倘若人間也如同天堂和地獄般絕望,那麼我們堅持希望是否會變成一種自我強迫的習慣?若是如此,我們應如同猶太人相信上帝許諾的應許之地般,一代接一代地在絕望中堅持希望兩千年,以期待重返故地,抑或應如斯多葛主義者般,高尚地選擇放棄?甚至選擇第三條路,折衷兩者,以較小而較近的希望來取代較大而較遠的希望,合理界定希望?這第三條路,豈不與康德所言脗合,最終希望仍必須建立在合理之上,不能脫離理性,並似乎與道德相連?
希望並非單純地預期更好的未來,而是一種激勵我們努力實現目標的工具。正如前文所述,它也是由過去延伸到未來的轉捩。過去我曾多次提到,有朋友說,白色恐怖並非歷史,其影響力至今仍在台灣社會中隱伏。類似地,六四天安門事件亦非歷史,它讓我們永遠記住中共政權的殘酷,並期待將來中國國內會有變數。希望將過去帶入現在與未來。由於希望是對過去的反思、不滿現在、期待未來,因此希望與宿命論是水火不容的。如果天堂與地獄仍有一絲可能性,允許希望的存在,那麼在宿命論中,便絕不可能有希望,因為一切皆已註定,而希望正是無法接受一切皆已註定的表現。
希望,亦是人類最重要之存在條件。人生沒希望則沒意義,大家每日過活,讀書、工作、追求某事某物,皆為改變現狀,獲得更好將來,止此即是希望。若無希望,大家還有動力繼續向前行嗎?一九八三年,美國有套電影,名曰《浩劫後》(The Day after),當中有段內容,述及懷孕生子。一般認為,孩子誕生,乃希望象徵,但該電影是以核子大戰後為背景,倖存者艱困度日,人類根本沒有將來,試問,連孩子本身,可能也沒有明日,他們出生又能如何帶來希望?生命與希望密不可分,若整個世界皆無希望,則個人亦不可能有希望,此譬如覆巢之下無完卵,故生於若斯世道下的孩子,其出生又如何能有希望?若無希望,又何來意義?
(待續)
( 圖:潘朵拉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