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除夕有感
轉𣊬已是第四年離家流亡海外,世局仍然是迷亂之中:烏俄、以巴的戰爭,西方自由世界和共產中國的決裂和衝突、大陸軍事威脅台灣、以至香港繼續沉淪等等,都似乎沒有樂觀的展望理由。
近日重讀業師勞思光先生的詩詞,看到他在上世紀末(1999年,72歳)除夕一首詞:
齊天樂
佳辰不預笙歌會,高眠市樓寒雨。
嚼蠟世情,凝霜詩筆,靜夜茫茫無緒。
蝶飛栩栩。
向冷月昏時,劫灰深處。
似有幽靈,兩三相向含冤語。
問人間、黃粱熟未,猛青燈照眼,此身何處。
幾輩英豪,幾番成敗,都付大江東去。
悲歡何據。
且手拂雲箋,漫題長句。
壹笑推窗,看今年新曙。
勞先生是哲學家和自由知識人,除此以外,亦是詩人和術數家。我有幸跟隨老師四十多年,對他的哲學思維和作為入世批評時局的知識人深感佩服,對我影響深遠。但遺憾和慚愧的是沒有學到他的詩詞和術數。
王隆升先生在其剖析勞先生的文章説:「勞先生的獨特身分——從中原輾轉流離至邊境、一種具有放逐心靈的遊子意涵。所謂的放逐(exile)固然包含流放和流亡的兩種型式,然而流放是被動的、流亡卻是主動的:流放是一種懲罰,流亡卻是一種撤離式的、由主體所建構出解放的意義。」(註1)
勞先生在上世紀末創作《齊天樂》時,是流亡者心態。自1949年離開大陸,過了半世紀,勞先生仍不以台灣和香港為家。儘管他在香港結婚成家,在中文大學建立他哲學學術成就,育才無數,但他心中仍然是忘不了家國。他在85歲的壽宴中,曾言一生是苦多於樂,這年也是他去世之年。
「勞先生以其自覺而清醒的文人身分,在面對社會紛亂狀態之時,更易產生一種文化認同沉淪的焦慮;而詩歌創作,是否可以安置其因焦慮產生的痛苦?詩中所呈現的感慨,是否即是一種自我寬慰的方法?顯然答案是否定的。陶淵明在《歸去來辭》中以歸回田園作為遠離濁世的方法;阮籍以飲酒放浪逃避時代的壓迫;而勞先生既不以飲酒自我沉醉、消愁解憂,亦非將自我放逐、脫離人事作為面對世俗紛擾的生命態度,選擇以孤獨清醒的心靈浸淫哲學知識、傳承傳統文化作為回應,而以詩歌文字,當成宣洩情緒、剖析自我的載體。」(註2)
相同命運
勞師2012年去世,相信他想不到作為學生的我,也有同樣命運,主動離開生活了70年的香港,流亡海外。《齊天樂》一詞,根據王隆升的詮釋,可能是老師書寫除夕有關天安門的夢境。但我們毋須以這方向理解。「似有幽靈,兩三相向含冤語」亦可指香港抗爭運動中蒙冤受屈的市民;「問人間、黃粱熟未,猛青燈照眼,此身何處。」也可理解為香港民主夢之完結?
以前在香港自由民主法治仍是當然的時代,我是感受不到勞先生詩詞悲天憫人的境界,儘管有理性的了解,但沒有存在體驗。
如何看待即將來臨的新一年?「幾輩英豪,幾番成敗,都付大江東去。悲歡何據。且手拂雲箋,漫題長句。壹笑推窗,看今年新曙。」
老師生前曾囑咐我為《韋齋詩存述解新編》奏刀刻一方「百年孤吟」。當時不知道其所指,而今多看了老師的詩詞,才領略其中含意。
2024年即將到來,望世界有新轉機。在此也祝各位讀者來年平安健康!
「百年孤吟」印章
註1 :
王隆升,「勞思光韋齋詞的詮釋回顧」《國文天地》第28卷第8期,2013年1月,頁58
註2 :
同上,頁56
《給年老明慧的二十封信》脱稿差不多兩個月,因筆者多次旅遊之故而暫停,請讀者見諒。2014年1月重新撰寫。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