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與窗(一)

17/12/2022,

序言:

寫了十篇關於中文大學的文章,應該暫停。我不懂寫政論時評,跟不上香港大陸和世界政治大勢,是以重回哲學本行,以現象學描述日常見到但不留意的文化現象。說過哲學不應該離地,而是貼近日常生活,但哲學不會將這些現象看為理所當然,而是去理解背後的意義,以另外一種方式來看世界。

先談門和窗,之後和大家看墳場,再談我們每天都做的拍攝活動。

這些當然不是三言兩語可説清楚,故在《鏡遊集》逐一分享我看法。

分隔與連繫——門窗現象學

「假如一個人要對他開啟過和關閉過的每扇門,以及對他想再開啟的門進行解釋,他就必須述說一生的故事。」

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 of Space(加斯東・巴舍拉《空間的詩學》)

門與窗是最普通不過的東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會碰到。門與窗這些建築結構可說是我們生活的特徵。我們經由門進出不同的建築物、經由門進入辦公室上班、經由門返回家裏,並感到安全和得到保護。雖然我們是在屋舍裡面,但可以透過門窗看到外面。作為現代人,我們是在城市居住的,這表示我們的生活是受到都市建築物所決定。我們進出屋子,而「進出」建築物之所以可能,完全因為牆上開了個洞口。因此,門與窗限定了我們存在空間性的裡面與外面,既分隔也連繫我們空間性的生活世界。我往往被門窗所吸引。

我時常以門窗作為攝相的主題,在不同地方拍攝的許多有關門窗的照片,我開始體會到,要了解「門窗」的現象學,就必須對「外面與裡面」作現象學的分析。門窗是存在論上的存在物,以空間佔據的具體化來建構我們的居所。因為,門窗於存在上既分隔也連繫裡面與外面。沒有門窗,我們無處容身,無家可居。

門是人類創造界限的開口

德國哲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 比較門與橋,認為兩者都是連繫與分隔這基本人類活動的最具體例子。「在分隔與連結的相互關係中,橋往往著重後者,同時克服其支持點的分隔,使它們顯露出來,並可以量度;而門則更明確的表現出分隔與連接如何是一體之兩面。」

Simmel認為門的意義比橋大得多,因為門「可謂構成了人類的空間與外界一切事物的連繫,超越了內與外的分隔。正因為門可以打開,但關閉後會產生一種與外界一切事物隔絕的孤離感,比起一般沒有正式建築結構的牆更強烈。」

門是人類創造界限的開口,就如從自然界無限的空間中一個讓人棲居的洞穴。「因此,一小片空間就跟整個世界結合與分隔,門將洞穴從洞外關閉起來,同時又向外面開放。門給自身設定界限,但有自由,因為可以再次除去這個界限,將自身置於外面。」

至於橋的作用,則是把兩塊分隔的土地連接起來,就橋而言,連接更形重要。人可能過橋後不會再走回頭,但門卻是一間屋子的入口,無論誰人進去都會再經由門走出來。門分隔了外面與裡面,但同時又連接外面與裡面。因此,門是界定外面與裡面、外與內、出口與入口、公與私的含糊界線。

門是幻想的根源

Bachelard 對外內辯證法的討論,為門提供一個現象學的新視野。對於Simmel來說,門的意義在於人性。他說:「由於人類是一種有連繫的生物,時時刻刻都要分離,但是沒有分離就沒有連繫……人類同時又是一種無界限的生物,但又會劃定界限。」然而,他卻未有清楚說明這種「劃定界限」的性質如何在存在中呈現出來。連繫與分隔、開啓與關閉,正是人存在的顯現與隱蔽的存在可能性,而門只是這種可能性的具體化而矣。在日常生活中,門除了具有進出的工具作用外,在想像的各種可能性中,門也可視為幻想的意象。

Bachelard說:「在門這個簡單的標題下,我們要分析多少個幻想呢?因為門是半開啟的整個宇宙。事實上,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即幻想的根源,把慾望與誘惑堆積起來:開啟存在的終極深度的誘惑,以及征服一切沉默存在物的慾望。門將兩種可能性系統化,清晰把兩種幻想區分開來。有時,門緊閉著、閂著、掛上鎖;有時,門開啟著,即中門大開。」

由於人會把記憶、盼望與情感投射在門上,惟有這樣,「體現在門上」的幻想才得以可能。Bachelard 指出,門具有「猶豫、誘惑、慾望、安全、歡迎、尊重」眾多可能的意象時,門似乎是人類精神之謎,有待人去打開。當然,門的意象不一定是正面的,門也可象徵拒絕、恐懼、焦慮、憎恨。門的開與關,以及所有「幻想」,就是人的存在方式。一扇關閉的門毋須打開也可令人產生夢魘,不一定只會引發幻想。

羅丹的《地獄之門》(張燦輝攝)

門是空間性的指標

法國藝術家羅丹(Auguste Rodin)在《地獄之門》(Gate of Hell)中所描述的恐怖情境使我們不敢將門打開。事實上,地獄的恐怖不一定在裡面,未走進去,單從雕像極度痛苦惶恐的表情已得知門內的恐怖。有關界限與非界限,以及内與外的含糊性上,Bachelard 就門的幻想所作的所有比喻,都是存在的可能方式的反映。「他知道門有兩種『存在物』,門在一種雙向的夢中喚醒我們,門具有雙重象徵意義。」

Bachelard清楚知道外面與裡面的辯證法會帶出空間的問題,但他:「裡面與外面不會屈從於它們的幾何對立上……要從意象的現實中去經驗這種關係,就必須保持為親密與非確定空間之連續體的同代人。」

門進一步限定棲居的存在地方,從他人的公眾領域區分開來。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認為,門不單是限定外面與裡面的人工建築,更是空間性的指標。海德格在《築、居、思》中指出:「我們始終是這樣穿行於空間的,即我們通過不斷地遊走遠遠近近的位置,和在建築物那裡逗留,已經承受著諸空間。當我走向演講大廈的出口處,我已經在那裡了;倘我不是在那裡的話,那我就根本不能走過去。我從不僅僅作為這個包裹起來的身體在這裡;不如說,我在那裡,也即已經承受著空間,而且只有這樣,我才能穿行於空間。」

變得陌生的門

門的確不僅是內裡洞穴與外在世界的邊界。門是連繫,是不同房子之間的重要連繫。建築圍牆所限定的範圍會劃分為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功能,對居住的人產生作用。門既分隔各個房間,也連接各個房間。門也為我繪畫出經驗世界。門雖然關上了,但同時也開啟著。因為門屬於我的家——我的居所。

顯然,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時都視門為理所當然的事物。然而,曾經熟悉的門有時會變得陌生,門裡熟悉的東西給關起來,跟內裏世界有所聯繫的記憶與經驗給封鎖起來。

美國詩人Emily Dickinson曾寫過一首美麗的詩,內容是關於一扇改變了意義的門:

《回歸》

我離家多年
如今,待在門前
我不敢將門打開,唯恐出現一張
從未見過的面孔
茫茫然的凝視著我
問我有何貴幹
我有何貴幹——我離開了一生的時間
那裏是否還是我的居所?
我感到困擾不安
掃視旁邊的窗子
那沉默有如翻滾的大海
刺破我的耳朵
我木納的笑了一笑
我懼怕一扇門
有危險及死亡要面對
但從前從未發抖
我按著鎖
我的手,戰戰驚驚的格外小心
唯恐這奇異的門會彈開
使我呆立當地
我把手指移開
像玻璃般謹慎
我細意傾聽,像小偷一樣
氣喘喘的逃離屋子

溫情、愛情、快樂、憂愁等曾是門裡世界,諸般情緒都封鎖起來,永遠無法再經驗得到。只有記憶仍在迴盪。門既是提示也是限制。門分隔過去與現在,也連繫過去與現在。同一扇門同樣具有猶豫、後悔、疑惑等象徵。Bachelard可能會嘆息的回應這首詩:「有多少扇是令人卻步猶豫的門?」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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