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時翻翻 English Heritage（註一）的雜誌，總會飽嚐精神食糧。

本想看看有哪些莊園／大宅值得參觀，找個風景如畫的歷史建築，喫個茶、跑跑步，扮扮文青嘆個半天吧。豈料，雜誌今次收錄了一篇文章，介紹北英格蘭的 Brodsworth 莊園，頗堪玩味。

Brodsworth Hall 在1870年落成。按「年紀」，全國英國比比皆是。但文章指出，原來這大宅的原主人 Peter Thellusson (1735-97) 是以販賣黑奴致富，他全盛期擁有兩艘「豬仔船」，諷剌地分別名為 ”Liberty” 和 ”Lottery”，又同時販賣牙買加等地奴隸在血汗製作的貨品。

大宅當年炫富，但時至今日，English Heritage 表示因為越來越多參觀的民眾，都會疑惑，這些屋主的收藏品價值連城、莊園獨佔一隅，究竟錢從何來？於是委員會與加勒比海 Grenada 大學的歷史系合作，挖掘貼了金的殿堂背後的黑歷史。這個秋季 Brodsworth 就舉辦了一個以 ”Liberty and Lottery”（註二）為題的藝術展覽，除了有用現代手法展現當時跨大西洋的奴隸生活，還會展出大宅內一些以加勒比海為題的畫作和雕塑。

有種責任 繼續發掘隱沒歷史

English Heritage 的負責人在文章中說：「我們有責任繼續發掘隱沒了的英格蘭故事。」(It’s our responsibility to explore England’s hidden stories)。短短的一句，在我聽來，萬二分沉重。英國不少富人在維多利亞女王時代起，靠販賣人口、搜掠異地寶物、導致帝國巨爪下原住民的生活生靈塗炭…… 這些都是香港現時和其背靠的統治者周而復始在重覆的論述。不過，真正勇敢對得住歷史的，從來都不是用手指向別人的史家，而是直望自己過去，敢於讓故事中的名人、富人、平凡人和受苦的人逐個說話的學者。雖然由我住的地方，去到 Sheffield 附近的 Brodsworth 要三小時車程，但我已記下，希望遲些學校放假有機會一遊。

除了 English Heritage，英國不少的古蹟保育信託基金或單位，近年都在策展方向上經歷類似的探索。有立場保守的論者揶揄，這種對 Black Histories 突如其來的深入探討，還不是跟 Black Lives Matter (BLM) 運動和風氣有關？資源緊絀的保育機構，也要貼近「左膠」的文化喜好、搞政治正確的活動，才可與時並進，多收會員啊……

我對此說法有保留。改變歷史論述，取悅所有人，又談何容易？以另一個老牌保育基 National Trust（註三）為例，2020年武肺疫情期間出版的一份報告，就曾惹來一場風波。2000年起，National Trust 找大學協助，翻查1833年 Slavery Abolition Act 議案投票中，曾反對取消奴隸貿易的國會議員和相關人士的姓氏，再順藤摸瓜，進行了一次地氈式的回顧，發現基金管有的三百多幢古建築之中，有93座大宅，主人的發蹟和家族史與殖民地的擴張、奴隸販賣、殖民地財物掠奪等有莫大關係。2018年，組織又委託Leicester大學專門研究殖民史的學者 Corrinne Fowler，進行名為 ”Colonial Countryside” 的活動。研究人員帶領一群小學生，分別在十一個基金保育的大宅中，透過人物訪問、翻查典籍，嘗試說出原屋主不想說或沒有說出口的故事。又或者，是讓為大宅直接或間接擺上血汗的人們，都有機會說故事。

大學教授與小學生携手尋研

Fowler 教授是怎樣跟孩子一同打破「說好英國古宅」的呢？她的報告和書中提到威爾斯北部的 Penrhyn Castle。十七世紀末，Richard Pennant 在牙買加的蔗糖種植園讓他大賺一筆，他繼而在家鄉威爾斯開石礦場，並建成莊園。他從未見過、接觸過為其付出勞力的勞工，但當其年老體弱時，卻吩咐種植園的管工為他船運一隻海龜回英國，因為當時傳說吃燉龜能延年益壽！

經過一年以大手牽小手的方式，重溫Penrhyn Castle 的展品，研究團隊就把小孩子的成果展出。在 Penrhyn Castle 原來的展板和文字旁邊，有時會加上 Colonial Countryside 朋友的另類解說。例如，在一紙買入土地成為種植園的公文旁邊，Fowler 裝裱了一首小朋友的詩，代入失去土地、失去擇業自由的奴隸：

“He had money,

I had history.

His money stole my history.

By Fatima”

不過，好玩、多元，並不是人人都接受。National Trust 在2020年9月發表探討殖民主義與英國莊園的中期報告後，保守背景的報章和論者大肆抨擊（註四）。Fowler教授也曾收過信件、電郵的謾罵和恐嚇，說她數典忘祖。信託基金似乎沒有預計如此激烈的反應，在回應抨擊時竟說：Colonial Countryside 項目只是一個臨時計劃（”Temporary projects”）。所以目前掛在網站上的，仍是一份中期報告！而教授亦將她的研究結集，於2020年底出了 Green Unpleasant Land 一書。（註五）

日後，當我們在古蹟的茶室嚐茶、瀏覽精緻花圃時，或許可帶備 Fowler 教授的著作，多點關注「說好」以外的庭園論述。至少，不再助長「隱惡」之風。

註釋：

（一）英格蘭遺產委員會（English Heritage）是依據1983年國家遺產法案建立，是由英國文化媒體暨體育部提供贊助的一個行政性非政府部門公共機構。該部門主要負責保護英格蘭自然署所轄以外的歷史環境，並向英國國務大臣提供相關意見，例如登錄建築等的註冊。

（二）Liberty and Lottery: Exploring the Legacy of the Transatlantic Slave Trade, 展期至10月31日。

（三）1895年成立。國家名勝古蹟信託基金National Trust，是位於英國的國民信託組織，活動範圍包括英格蘭、威爾斯和北愛爾蘭；蘇格蘭因為當地有獨立的蘇格蘭國民信託，故沒有參與此機構。National Trust是世界上最大的保育組織和慈善團體之一，同時也是全英國最多會員的組織。

▌［英倫筆端］作者簡介

育有一子一女，與丈夫子女定居英國，在特殊學校任言語治療助理。曾任記者、時事節目主持、政策研究員、特區政府局長政治助理。及後進修並成為言語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