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新春對我們在香港長大的人總是比聖誕節來得重要。兒時儘管家貧，過農曆年是大事，那時祖母還在，年廿六開始便全家總動員搓粉做角仔煎堆、蒸蘿蔔、芋頭糕和年糕，之後謝灶、大掃除等等。我們小孩子更期待新衣服、等着收利是，一年便只有這幾天「富有」，可以有利是錢買炮竹零食玩具，盡情享受這幾天假期的天堂生活！

惟這些天真歡樂日子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流亡海外，家人不在，除了和朋友圍爐取暖，互相扶持之外，沒有什麼可以營造過年氣氛。唐人街舞獅舞龍與我們無關，也沒有什麼團拜活動，當然也沒有開年春茗吃飯。年初一只是另一尋常日子，並無特別之處。

重讀業師勞先生詩存，看到他2001年74歲賦的新正即事，七律四首，我亦到了耄年，深覺老師那時的心情。我頗煩厭節日的罐頭賀卡，也不想説老套如「恭喜發財」、「龍馬精神」等這些話，於是以我的相片加上勞師七律一首，作為癸卯新春賀卡，祝大家平安喜樂，同時細想勞師詩中之意。

滿城火樹歲華新 小案瓶蘭一室春

逝去悲歡餘自笑 歸來花鳥尚相親

詩腸久澀無奇句 世味多艱念故人

萬里夢回關塞路 清歌渺渺最傷神

七律詩並不是即看便明白，需要略為解釋。在此引用吳冠宏述解勞師律詩， 幫助大家理解：

這四首詩是先生回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時，有感於時事所作的即事詩。四首一組，抒感興懷，憂時傷政。

第一首押上平十一真韻。此詩主在因時即景興懷，以起餘詩。

首聯由眼前桌案上的蘭花，喚起勞氏時序「春」的到來，新的一年就此開始了，香港燈火通明，一片繁華景象。

項聯寫昔日許多滋味，或悲或喜，在此新舊交替之際悄悄浮上心頭。當年如此激盪的心情皆成過眼雲煙，如今回想只餘自笑自遣的份，但是歸來仍覺花鳥親人，在這兒仍有份親切之感。

腹聯寫在此情景激盪之下，不禁生起詩興，但是卻覺詩筆不暢，難有佳句，種種世間情味的反覆興湧之下，更加懷念起好友們。

尾聯說道家鄉路遠只能夢回，想起當年好友們一起談論世事，意興風發，散發出知識份子任重道遠的擔當力道，如今卻有時不我與的悲感，這種幽遠難言的情思詩歌恐怕是最令人傷神的吧！（註1）

勞師在世時，年初一下午開始是眾師姊妹兄弟連同家人到老師家中拜年的約會，這個聚會延續了20年以上，那時好不熱鬧！勞師母每每宴請大家晚飯，曾經有兩圍大枱。慢慢地，我們的孩子長大，不再來一起拜年，人數每年漸減，直至勞先生去世，幾年後師母也離開，這個聚會便成絕響。

年初三是我的學生來家團拜的日子，早午晚來訪絡繹不絕，十分熱鬧，蘿蔔糕不知道煎了多少碟！也不清楚太太嘉華下廚晚飯多少次，總之當天聚會很多人，學生和子女同來我住所。年續一年，也過了不少春節。

這些美好時光隨著我的離開已成為歷史，只存在回憶之中。虎去兔來，本不應説傷感之事，但對景生情，難免抒發幾句。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句王維的詩句以往不知唸了多少次，而今才能明白詩中意義。

附黃顯步勞師韻 (2023年1月賦)

銀樹冬風物換新 英倫花綻卻傷春

欲觀東土登高閣 但踏西洋候至親

恨抵夕陽思往事 獨賞佳節作騷人

正心端直毋忘史 秉筆書懷向六神

（註2）

註1 ：

勞思光著，王隆升主編：《韋齋詩存述解新編》台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頁420。

註2 ：

《楚辭·屈原·九章·惜誦》：「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與向服。」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