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在香港 

十年前的3月28日，是台灣太陽花運動，這場運動稍微改變台灣政治，可謂成功。同樣，十年前，香港雨傘革命，從9月26日到12月25日。雨傘革命最終失敗。七十九日佔領旺角、中環、尖沙嘴、銅鑼灣等各處心臟咽喉地帶。從時間長度言，較諸於同類型政治運動，如太陽花及美國佔領華爾街，雨傘革命都來得長。

圖中三人，由右至左為陳健民、戴耀廷和朱耀明。戴耀廷為香港大學法律系教授，法庭裁定他為初選組織的「首要份子」，上月被判囚10年 。

從2014年到2024年，香港發展每況愈下，中國答應給予香港一國兩制、高度自治、基本法治，大家信以為真，認為我們的生活方式果真能夠保存五十年。我如今才明白一切都是騙局。因此，馬英九說，中國答應台灣一國兩制，若你仍相信，你就是天真與無知。

異托邦體驗

除佔領時間長，雨傘革命另一特徵是，它具有烏托邦色彩。七十九日雨傘革命，所為何事？我著有《異域》一書，講述自身經歷。若你2014年曾到過中環，你會看見烏托邦正形成於其中。在此烏托邦中，每個人均自由活動，且被公平對待，當中沒有等級，所有物資亦不用錢，可隨便取用，學生都在裡面做功課、圍爐、吃飯、聊天。當時我觀察這個現象，產生一種真正民主及烏托邦體驗。當然，我認為或許用傅柯所說「異托邦」（Heterotopia）來形容當時的中環，更加貼切。因為，它既存在於現實中，卻又有異於現實，如同置於歷史脈絡下的桃花源。此異托邦體驗，那種真正開放與和平，以及完全消除階級與差別的體驗，在我一生中從未曾有過，我相當奇怪，我從未想過、亦知道沒有人會相信，烏托邦竟會出現在香港。

七十九日雨傘革命，只是要求全面普選，以建立公平廉能的政府，結果大家都知道，從2014年到後來2019年，無論多少人上街抗議，政府就是不理我們。因為政府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們不需要聽從香港人意見，權力不在我們手上。故此，中環烏托邦伊始即已注定以希臘悲劇式收場。希臘悲劇一貫強調命運不可逆，若命運注定你失敗，不管你試圖如何扭轉，都屬徒然。然而，希臘悲劇所以激勵人心，亦正在於其面對命運不可逆的大前提下，眾英雄依然對抗到底，絕不屈膝認命。中環烏托邦眾抗共英雄，亦是基於如此心態而抗爭到底。

儘管中環烏托邦於2014年12月25日被夷平，而在更大的政治體系中，共產主義亦告破滅，但烏托邦仍然存在於人類希望中。至於要如何實現烏托邦，以及在實現過程中如何避免它再成為反過來吞噬大家的「利維坦」，需要我們繼續思考，而思考前提，必然是夢還沒有死。2019年的香港憲法保衛戰，是我們最後一次做夢，如今香港是絕對不可能再有，我們的民主自由夢在2024年已然變成《國安法》及《二十三條》。

烏托邦的悲劇

早前談到白色恐怖紀念館，我曾在中央研究院聽一位朋友的二二八演講，他說，二二八不是歷史，而是現在與未來，我們不能忘記二二八帶來的意義。當年那些對抗暴政的人們，他們被收監、虐待、殺害，甚至寫下的遺書亦不能送到父兄之手，這是何等悲哀！他們如此歷盡困苦，備嘗艱苦，到底所為何事？仍然是個夢想，就是希望建立公正、公義、和平、沒有逼害的社會，為此，他們前仆後繼，雖死而無悔。

兩千多年來，不少人認為烏托邦既無意義，又是悲劇，但我仍堅持，絕不能沒有這個夢。烏托邦雖是個夢，不過它同時代表改變與進步。但過去兩百年，這個夢為世人帶來無盡的暴力與極權，然則，這個夢應該繼續夢下去還是夢醒？如應該夢醒，又何謂夢醒？夢醒之後，我們是否繼續營營役役，渾渾噩噩，毫無意義生存下去，直到老死為止？是否這樣就滿足？每個人都一定有夢想，需要我們繼續發想下去。

中學生的浪漫天真

一批香港中學生在2019年拍攝了影片《香港榮光夢》，用了《願榮光歸香港》這首歌，歌詞是這樣說：

何以這土地淚再流

何以令眾人亦憤恨

昂首拒默沉　吶喊聲響透

盼自由歸於這裡

何以這恐懼抹不走

何以為信念從沒退後

何解血在流　但邁進聲響透

建自由光輝香港

在晚星墜落 徬徨午夜

迷霧裡　最遠處吹來號角聲

捍自由　來齊集這裡　來全力抗對

勇氣智慧也永不滅

黎明來到　要光復這香港

同行兒女　為正義　時代革命

祈求民主與自由　萬世都不朽

我願榮光歸香港

影片後續內容如下：

「一百萬、兩百萬，你都置之不理。你對市民的訴求視若無睹。

但你不是公務員、人民公僕嗎？不是該為香港人服務的嗎？

一個領袖不是該在面對反對聲音時，細心聆聽、好好反省、檢討自己，然後作出改變的嗎？

不！我們都忘了，因為你不是由人民選出來的。

所以不用向港人交代和負責。

從一開始已不是港人的領袖了，對吧？

這一切都是從和平抗爭開始的。

就在那一天，你們發射了第一枚催淚彈。

包圍著我們，我們走不了。

就在那一天，你們用所謂的權力，拘捕了第一名無辜的抗爭者。

就在那一天，你們對我們拳打腳踢，第一次使用橡膠彈。

我們徹底失望了。但你知道嗎？我們不怕。

難道你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分、收入，來自我們所給予的差餉？難道你們都忘記了自己所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要學懂克制？難道你們都忘記了自己也是香港的一部分？我們已不敢奢望能得到你們的保護。只求不用再承受你們的暴力、打壓，不用再因你們而受傷、落淚。我們約法三章，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好嗎？生於亂世，對抗極權，我們不怕。只因有著彼此。

在此，我們想多謝絕不退縮、不畏強權，透過鏡頭揭露真相的記者；不惜犧牲自己為求守護和拯救生命的救護員、醫生、護士；謹守崗位、保衛我城、抱持初心、與民同行的消防員；堅守信念、傳授真理、與學生同行的校長和老師；還真相與自由予義士、維護司法獨立、堅守原則的法官和律師；面對警察同為公僕依然濫權打壓、知法犯法的行為，恥與為伍且堅持與民同行、維護法治的公務員；即使承受著壓力、面對著被捕風險，仍保護我們的保安人員；總在我們感到乏力、無助之時，給予我們支持與關懷的社工和宗教團體；還有甘願犧牲自己也要為港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的前線手足，以不同方式抗爭、作前線的後盾、製作文宣、為港憂心的後勤與和理非。

你們都是香港人的驕傲。再大的難關，我們也能攜手並肩，跨越克服。香港人很勇敢、很寶貴、很偉大，有你們，香港才成為一個家。有你們，香港才是香港。七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我們犧牲的已經太多。接下來的路，讓我們繼續守望相助。同甘共苦，齊上齊落。

這一仗沒有退路。我們必須要贏，我也相信我們一定會贏。」

影片充分證明，他們何等浪漫、天真、做夢，因為他們認為其希望會實現，結果當然一一落空。2020年後，香港已死（Hong Kong is dead），如今香港只是「Xianggang」。修改《一九八四》所講，「謊言即真理，強權即民主，服從即自由，人治即法治，吃喝玩樂即太平盛世。」

如今香港局勢維艱，但這批中學生，以及其他不甘放棄者，可能還未離開香港，我知道他們不會放棄。

儘管烏托邦夢已醒，但並不表示我們不能抗爭奮鬥下去，追尋民主自由的理想。

一切回不去

本來這個講座，應該在我們香港人自己的地方開辦，但很可悲，如今我已是流亡之人，只能在台灣及日本講。無論如何，感謝各位給我機會，與大家分享我自己及香港人的生命歷程。

最後，我去年所發表《山城滄桑：回不去的香港中文大學》，顧名思義，我再也回不去我曾生活半生的中文大學，不但我回不去，中文大學本身亦回不去。中文大學曾是全世界華人社會中，人文領域上，最自由開放的大學，但如今已淪亡。大學教育，尤其哲學系，如果沒有自由，則一切都是虛假與沒有意義。希望大家多思考，如何保存自身自由。我必須再次強調，台灣是華人社會中，最後尚餘民主自由的地方。謝謝大家。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