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夢,夢醒了沒有?(三)
反烏托邦潮流
其實自1920年代後,西方人已漸少談論烏托邦思想,尤其1949年歐威爾(George Orwell)發表《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一書以來,明言極權為世人帶來何等災害,自由將被徹底剝奪,這些反烏托邦(Dystopia)思想帶來巨大震撼之後,烏托邦開始不斷遭到否定。
當然,在反烏托邦主流中,依然有股逆流,例如德國重新統一,當時有前東德國人問,民主自由果真如此美好及完全正面?現今台灣,亦有人發出同樣質疑。有次我乘搭計程車,與司機談話,他對我說,台灣人太自由,經常胡亂發言與盲目反對,自由也不見得有多好。他覺得以前共產主義世界較諸於現在為好,儘管不自由,但有飯吃。不知道大家有否去過中國,他們現在物質生活確實很豐富,只是沒有自由。不過自由又果真有用嗎?自由值得我們為它反抗嗎?以上種種質疑又合理嗎?但因烏托邦試驗已隨共產陣營瓦解而以失敗告終,才導致其支持者,總是在輿論上不敵反對者。導致如上述這位計程車司機,在台灣可能成為小眾吧。
而且的確,自尼采提出虛無主義以來,反烏托邦已成為主流,如今似乎很少人憧憬美好未來,相反,反烏托邦書籍與電影卻成行成市,烏托邦彷彿已成過去。
不過,正如萊曼.薩金特(Lyman Tower Sargent)所說,而我亦認同:「烏托邦與希望無可取代。」因為「一旦大家放棄創造自身未來的權利,就只能屈服於命運,正如共產主義者與資本主義者所告訴世人,那種經濟規律,從而令我們失去生命。」
由此出發,薩金特亦已暗示,共產主義錯誤,難道資本主義就正確?我們摒棄共產主義,難道就要接受資本主義?我們仔細思考就會發覺,即使共產主義已然土崩瓦解,但世界依舊腐敗惡濁,多災多難。因此,我們不能放棄烏托邦,因為我們不能放棄改變自身苦難的希望。儘管烏托邦已失去其政治地位,但至少它仍可存在於我們希望之中。
正如王爾德(Oscar Wilde)所指,「世界地圖卻不包括烏托邦,根本不值一瞥。」因為沒有夢想之地的世界,就再沒有改變可能,從而陷入絕望之中。追求夢想實屬必然而正確之事,但同時需要小心,要弄清楚這個夢想,到底果真是你個人夢想,抑或如同中國夢般。
剛才談到資本主義與民主,令我想起赫胥黎(Aldous Huxley)曾如此告誡:「完美獨裁政權會披上民主外衣,建立一座無圍牆監獄。在其中,囚犯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要逃脫。因為其本質上是個建基於消費與娛樂之上的奴隸體系,在此體系下,奴隸熱愛被奴役。」儘管此言發表於多年前,但大家不妨思考,他的話可有道理?台灣表面上擁有民主,但大家似乎不甚關心自身權益、幸福、自由是否真正獲得保障,政府在這方面是否果真盡忠履行責任,抑或他們只在乎我們有否去消費、吃飯、娛樂就夠了?
從烏托邦到完美獨裁
2016年斯坦林根(Stein Ringen)在香港出版的《完美的獨裁:二十一世紀的中國》(The Perfect Dictatorship: China in the 21st Century)已然指出,中國的獨裁統治即將變得完美,且說人類兩千多年來,並無一個地方如當今中國般,具有如此完美的獨裁制度,而這個完美獨裁制度乃建基於絕對控制之上。若大家有讀《一九八四》,應對一句名言不感陌生:「權力目的就是權力,正如暴力目的就是暴力」,權力從來都不是為人民。為何權力目的就是權力?因為他們要延續自身統治千秋萬代,永恆不墜。《完美獨裁》一書,正指出中國亦具有如此傾向,延續自身高於一切,為達成此目的,他們可排除任何人、事、物,而所有人、事、物,亦必須以此目的為大前提。
我在清華大學的一位同事剛自中國回來,他指如今在大型商場,實體貨幣形同廢紙破銅,毫無用處,你要買任何東西,全部只能用電子支付。很多人認為電子支付相當方便,但這亦同時意味著,你任何時候乘搭過任何交通工具到任何地方,足跡、距離、路線、所需時間,以及在任何地方買過、喝過、吃過、用過、玩過、做過什麼,全部裸現於政府眼前,被其徹底掌握、定義、控制。過去歐威爾說「老大哥在看著你」,這個「watching」不只是監,更是控,監就是為控,控是監的結果,監是控的前提;如今打電話相當方便,但電話內容,肯定全被監控,這無分極權世界與否,因而世界是否極權的界線亦日益模糊。
《完美獨裁》一書又指出,基於這種絕對控制,中國凝結膠固,牢不可破。但並非完全沒有反抗活動。在各層級與領域的人物都對黨絕對忠誠的大框架下,少數人仍不斷嘗試突破界限。當然,從現狀觀察,可知這種嘗試自然一一以失敗告終,或起碼到目前為止,都未收效。因為大部分人為自身計,都只能選擇對黨絕對忠誠,變相孤立抗爭者。
我多年前有位在北京清華大學就讀社會學的朋友,很明顯,他對中國多有不滿處,但他對我說,不滿意沒有用,除暗中不滿意外,你不能做任何事,否則將會招來徹底打壓。只要你有一言半行觸怒黨,北京清華大學馬上會將你掃地出門,而清華大學不要你,等於全中國幾千間大學不要你。換言之,不忠誠就沒有工作,亦即生計斷絕,只能等死。這不同於自由世界,「東家唔打打西家」,中山大學不要我,我還可去清華大學、政治大學、台灣大學。中共就是用這種方式,控制每個人思想。此所謂白色恐怖。
白色恐怖
大家應該到台北景美白色恐怖紀念館參觀,就會知道,在二二八中多少人為爭取自由而身陷囹圄,甚至被判死刑。台灣人或許會以為,這些都是過去與歷史,但很明顯不是,而是現在,如今香港正處於白色恐怖之中。我不怕對大家明言,若我現在回香港,肯定人身危險,因為我眾多言論都被中國視為「危害國家」,此即《完美獨裁》一書所提出的新概念,控制統治(controlocracy)。慶幸還有台灣可供我言論自由。台灣是當今華人世界唯一尚餘自由之地。
在控制統治之下,我一眾香港朋友已逐漸習慣不能隨意發表言論,你永遠不知道其紅線在何處,故而整個社會瀰漫恐怖氣氛,大家惶惶不可終日,自我審查、自我閹割。自由,不應該是如此。香港《二十三條》立法,正是近來散播恐怖氣氛最顯著而具體的表現。何謂顛覆國家?任憑他隨意定義。法律完全不是為保障人民,而為鞏固政權,成為控制人民的武器。何謂有罪,由政府決定;何謂幸福,人民自然亦無置喙餘地。因此,才會有中國夢。
集體主義
我希望說明中國夢並非習近平一人美夢,而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共同偉大夢想,每個人都應做同一個夢。中國夢當然也包括香港在內,因此,我們便經常可以看到「中國如何則香港如何」這種模式的話語,充斥於整個香港。在這種綁架式的夢想中,香港當然要「全心全意擁護黨的領導」,完全服從黨絕對正確的命令。
事實上,正如《完美獨裁》一書所言,「中國夢是個極度危險的意識形態」,它「建立在權力和國家偉大的修辭之上」,完全不是哲學,而是意識形態,它以囊括一切的體系姿態形成,且強調自身絕對正確,不容質疑。若有質疑,則質疑者將成為國家公敵與民族罪人,因為中國夢是所有中國人和中華民族的共同夢想,凡質疑者就是反對整個中國及中華民族。
若在此一意識形態主導下,每個人的未來、命運、人生意義,都要同一,結果就是個人將完全消失於其中。一直以來,烏托邦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要成就烏托邦,則必須完全放棄自身、主觀、己見、自由,如果仍有這些,則大家便不能完全服從集體,進而共同構成完美社會。你的自由只能由集體授予,不能自己擁有。換言之,烏托邦最大問題在於集體主義。
《一九八四》另一句名言是:「當你能無所顧忌,說出二加二等於四,這就是自由」。在極權世界中則不然。二加二等於什麼,不由你決定,若今日黨需要它等於五、六、七、八,明日又重新需要等於四,你都要服從。然而,如此一來,又何來自主自由?故此,有中國夢就沒有個人夢,兩者水火不容。
卡爾.波普(Sir Karl Raimund Popper)曾說,「那些向我們許諾人間天堂者,除地獄以外,一無所有。」地獄是什麼?就是沒有個人的天堂。天堂,表面上是最美好的,但這個最美好乃建基於沒有個人,獨裁者自己除外。一切幸福、自由、美好都只是他一人私有之物。因此,波普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一書明言,柏拉圖所刻畫的理想國由哲王充任領袖,這個領袖乃唯一掌握真理之人,因而帶領眾人前往烏托邦。「唯一掌握真理之人」,意味著其言不可改變及提出異議,因他是最後真理,如此一來,乃對於我們每個人自由思想的褻瀆,甚至強姦。柏拉圖的哲學王,基本上無異於共產主義中的無產階級領袖,以及基督教中自詡代表上帝這個最後真理的神職人員,尤其教宗。
卡爾.波普指出,根據英國傳統自由主義,自由就是我們可以提出另一套標準的自由。基於這個想法,所以堅定反對烏托邦那種消融個人於集體中,事事講究絕對同一之團體利益。換言之,此乃一元與多元之爭。
一元世界中,定有唯一真理存在,所有事物都必須服膺於此真理下;相反的,多元世界則強調開放性質,既沒有不可質疑的必然真理,更沒有唯一真理,真理都是在自由環境中,透過反覆試錯而鍛鍊出來。如果多元世界是開放社會,則一元世界便是封閉社會。封閉社會無論宣傳得如何冠冕堂皇,它永遠是獨裁政府,強逼所有人與獨裁者做同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