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凰浴煉三百年 : 格陵蘭去殖自治的滄桑

2023年,在丹麥國會的一場歷史性辯論中,一位年僅二十多歲的格陵蘭女議員走上講台,打破議會傳統,面對全場說出母語——格陵蘭語(Kalaallisut)。這位議員名叫阿琪-瑪蒂爾達·赫格-達姆(Aki-Matilda Høegh-Dam),她用那七分鐘的格陵蘭語演講,為一段漫長而沉重的歷史發聲,訴說一個北極民族如何在殖民壓迫下保存自我。
她的演講主題是歷史傷痕,是控訴殖民壓迫,也是捍衛格陵蘭人尊嚴。她提到了「螺旋案」(Spiral Case)—— 那段1960至1970年代超過4500名格陵蘭女性在未經同意或在例行檢查時被暗中植入子宮環、被剝奪生育權的黑暗歷史。當議長要求她轉換語言時,她拒絕翻譯,力陳說格陵蘭語就是她的權利,利用本土語言作為對抗同化的堡壘。
雖然她被議長驅離演講台,但她說:「我們不再害怕發聲。我們不再害怕使用我們的語言與文化。變革的精神已來臨,而邁向國家建構就是下一步。」
阿琪-瑪蒂爾達把演講變成一場文化反擊,在丹麥政壇激起連鎖反應。
新一代青年政治人物
阿琪-瑪蒂爾達1996年出生於丹麥,但在格陵蘭的錫西繆特成長,父親是一位因紐特人(Inuit)漁夫,母親是一位丹麥教師。身為因紐特與丹麥混血的她,自小就感受到文化歧視與制度不公。在丹麥求學時,她發現自己與其他格陵蘭學生常被視為「次等公民」。
「他們不比我們聰明,不比我們努力,但他們卻被這個社會認為比我們高一等。」她說。
2019年,她剛從大學畢業便以22歲之齡當選為丹麥國會最年輕的議員。今年二月她退出主張漸進自主的前進黨(Siumut),加入支持盡早實行獨立公投的方向黨(Naleraq)。她現已成為雙料議員 —— 既是丹麥國會議員,亦在今年三月高票當選為格陵蘭國會議員,成為格陵蘭文化自信的象徵人物。
阿琪-瑪蒂爾達的年輕活力和對民族自決的決心,不難令人聯想到香港在2014年雨傘運動中冒起的新一代青年政治人物,他們參與政治的起點與阿琪-瑪蒂爾達有不少相同之處,但無論今天是在獄中或被監控或已流亡,他們面對的處境比在民主國家中抗爭艱難百倍,他們的容貌是否已被淡忘?
黑暗中的掙扎
格陵蘭,世界最大的島嶼,自古居住著因紐特人。1721年,丹麥以傳教名義進行實質佔領,並在之後數十年中建立對貿易、語言、土地與法律的全面控制。
在20世紀中葉,丹麥加速推動「現代化」,關閉傳統聚落、強迫遷村,例如1972年關閉Qullissat小鎮,導致大規模家庭與社群被拆散。教育政策全面改用丹麥語,格陵蘭語幾乎遭排除於學校與官方文件之外。
許多格陵蘭孩子被送往丹麥寄宿,與家人長期分離,回國時已無法用母語溝通。語言、土地、家庭、信仰——一切都被殖民同化的浪潮吞噬。
最深的傷痕莫過於「螺旋案」(因子宮環形狀似螺旋而得名),這是殖民者對女性身體的控制,不少因紐特人認為是種族滅絕的手段,丹麥國會已對此案展開調查,並承諾在今年九月發表報告。
然而,格陵蘭人並未在黑暗中沉默。他們保存語言,在家中口耳相傳;他們保留狩獵與鼓舞儀式,在極寒之地延續文化火種。從1950年代的1.5萬人口, 格陵蘭人口如今已達5.6萬人,當中因紐特人佔九成。可是殖民的遺害並未消失,格陵蘭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地方( 2021年每十萬人中有59人自殺,超過丹麥五倍),人均壽命比丹麥全國平均少十年。
1979年,他們爭取到第一階段的自治(Home Rule);2009年,通過《自我政府法》(Self-Government Act),擁有自然資源的完全控制權,格陵蘭語升格為唯一官方語言,並獲得舉行獨立公投的法定權利。
大國的虎視眈眈
近年來美國與中國相繼對格陵蘭展現野心:美國總統特朗普公開表示想買下格陵蘭,甚至不惜用其他手段取得格陵蘭主權;中國企業亦對格陵蘭礦產虎視眈眈,簽署了四個開發稀土、鐵、銅和鉛鋅礦的大型項目,但大多因戰略疑慮與當地反對而胎死腹中。
格陵蘭人明白,他們不僅面對歷史的創傷,也站在當代地緣政治的風口浪尖。格陵蘭人深知自身地位的脆弱性,但深信主權不是一張可以交易的地圖,拒絕被大國的利益淹沒。
正如阿琪-瑪蒂爾達所說:「我們不是商品,也不是誰的附屬。我們是格陵蘭人,這就是我們的身份。」
最近《華爾街日報》揭發美國中情局人員在格陵蘭進行間諜活動,監控獨立運動成員和尋找支持美國立場的政治人物。這些間諜活動反而令丹麥和格陵蘭的關係變得更密切,丹麥政府傳召美國大使表達不滿,國會議員要求關閉格陵蘭首都的美國領事館。
雖然大多數格陵蘭人支持獨立,但在今年三月的格陵蘭國會選舉中較溫和的民主黨贏得最高票,反映格陵蘭人為了抗衡美國而寧願放慢獨立進程。
最珍貴的資產
格陵蘭是一片冰雪覆蓋的島嶼,但在這寒冷土地上,人們的心火從未熄滅。語言復興、文化自信、青年參政、女性覺醒、環境意識——格陵蘭人正在重寫自己的命運。雖然他們面臨經濟依賴、人口稀少、軍事防衛困難等挑戰,但他們擁有最珍貴的資產:對文化的堅持和對未來的信念。
設身處地,我們很難想像一個人口不及香港兩條大型屋苑總和的民族,如何能夠在經歷了三百年殖民壓迫、同化和滅絕手段之後,不僅沒有在歷史上消失,還能像火鳳凰一樣重生,保存自身文化,追求獨立自主。
一如當年在議會上堅定站立、說出母語的那位年輕女性,格陵蘭也正在世界舞台上,用自己的聲音說:「我們準備好了,我們會走自己的路。」 或許阿琪-瑪蒂爾達的說話不會傳達到特朗普耳中,但她和新一代格陵蘭人的堅持,相信會在這位大國領袖身後延續下去。
▌ [顧後瞻前] 作者簡介
黎廣德,資深工程師。倡議永續發展,曾任公共專業聯盟創會主席及特區政府策略發展委員會委員。移居海外後特別關注文化傳承及離散港人在全球各地的公民社會如何互補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