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滄桑之二
民主女神像自2010年6月4日晚上開始豎立在中文大學火車站前,一直是中大人引以為傲的象徵,而自由和民主也是中文大學尊崇的理念。但2021年12月24日民女像隨同香港大學的國殤之柱被大學當局深夜清拆,大學高層當然沒有解釋真正原因。翌日,中文大學眾書院學生會公開指責:「我校本學術自由,開放批判精神。惟今淪落至搖尾乞憐,苟且偷安之學店。我等身為中大人,對校方如此失信無恥之舉嚴正譴責,並要求校方立即交代民主女神像處理事宜及將此事交還中大全體師生共同商討決定民主女神像未來去向。最後藉此(聯署)促請校方毋忘創校先賢訓勉,莫做奴顏媚骨之舉,重申學術自主之風骨。」中大學生面對不公義挺身而出,為所有中大人發聲,值得我們敬佩。
當然中文大學校方沒有正面回應,校長段崇智沒發一言,對學生會的要求不置一詞。令人沮喪的是,事後並沒有任何中大教職員發聲支持同學。
為什麼中文大學自創校以來對社會和校內發生種種不公義事情的批判精神喪失了?幾十年來教職員和學生都站在一起,對大學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公開抗議,據理力爭向高層表示不滿,但為什麼這次卻全部噤若寒蟬,不出一言?放棄批判思想,遺棄同學?
2019年前大學開放兼容並蓄
中文大學六十年的優秀傳統去了那裡?2019年之前的中大並不是這樣的。
2010年民女像豎立於中文大學的那天早上,我和中大哲學系超過二十位教職員在幾小時內草議和聯署一篇聲明,明確支持同學迎接民女像當晚從維園移入中大校園。我們是如此寫的:
「茲就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申請擺放『六四』事件紀念雕像一事,我們以聯署方式發佈聲明如下:
1. 言論自由之重要,舉世認同,且為基本法賦予港人之權利,香港中文大學乃公共教育機構,理應尊重言論自由。
2. 擺放『六四』事件紀念雕像一事,乃言論自由之表達。
3. 校方若允許擺放雕像,此決定本身並不牽涉任何政治立場。
4. 校方若允許申請,實有助促進言論自由。
5. 校方禁止學生擺放雕像,無異於打擊言論自由,公然背離公共教育機構之宗旨,更有違基本法之精神。」
當年大學高層沒有阻撓民女像進入中大。時任校長沈祖堯教授發表公開信稱:「中大一直堅守言論和學術自由的宗旨,對不同見解和意見,抱持兼容並包的開放態度。在處理擺放『新民主女神像』的問題上,我們同樣秉持這種開放的態度。」
校長、教職員和同學聯成一線,民女像也得以在中大火車站前擺放了超過十年,成為中大尊重民主開放、學術自由的象徵,讓每天坐火車從香港到大陸的乘客,看到中國以外最自由開放的華人大學。
白色恐怖壓境被迫噤聲
我不相信中大教職員和哲學系所有同事,對民女像被無理拆毀會若無其事,沒有感到義憤填膺;對不公義不合理的事會視若無睹;又或是忘記「六四」屠城罪行。但絕大部分人都不敢和不願意發一言,因為白色恐怖是真實的,籠罩所有人的頭上。
段崇智和眾高層信誓旦旦説中大尊崇學術自由,因為香港的基本法、國安法,甚至大陸憲法都明確保證大學教學自主,學術、言論自由,只不過一切自由都不是絕對的,要「依法」行使自由。
我們相信嗎?
誠言,學術和言論自由肯定不是絕對的,因為要行使學術自由要預設另一個更基本的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
香港還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嗎?
1941年1月6日美國羅斯福總統發表著名的《四大自由》演說,強調(一)言論自由、(二)宗教自由、(三)免於匱乏的自由、(四)免於恐懼的自由。這四大自由之後成為1948年12月10日聯合國大會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序言一部分:
「鑑於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是世界自由、正義與和平的基礎,
鑑於對人權的無視和侮蔑已發展為野蠻暴行, 這些暴行玷污了人類的良心, 而一個人人享有言論和信仰自由並免於恐懼和匱乏的世界的來臨,已被宣布為普通人民的最高願望,
鑑於為使人類不致迫不得已鋌而走險對暴政和壓迫進行反叛,有必要使人權受法治的保護。」
聯合國大會於1966年又通過《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與《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聯同《世界人權宣言》統稱「國際人權憲章」。雖然中國簽署了兩份《公約》,但卻一直未批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在中國執行。即使其在公開場合強調如何尊重人權,但現實卻是説一套、做一套,多年來見諸於西藏、新疆,以至對國內異見人士的打壓,和過去三年在香港的高壓管治。7月27日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措辭強硬要求香港政府採取行動廢除國安法,但從香港政府當晚發表七千多字的聲明,反指委員會的批評毫無根據,相信無論侵犯人權的證據如何充實,香港政府也會選擇無視,並繼續把謊言說下去。
香港政府從來沒有提及在《世界人權宣言》序言中強調的「免於恐懼的自由」,皆因「恐懼」正正就是國安法的一大武器。人民失去了「免於恐懼的自由」,恐懼成為管治的籌碼,在驚懼與互相揭發中,成為管治者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工具。
你似乎永遠都不會知道,甚麼言論、行為、態度是完全合法的。一切反對聲音要完全靜止,一切批評政權的言論要被剔除。學術研究要循欽定方向進行,教學文本要符合正確思想。你不知道誰人那天會告發你,每個人都做好自我檢查,忘記批判、反省、挑戰當權者,乖乖地做「合法」的研究。
我絕不相信中大的同事和朋友甘心在這「恐懼」世界中生活下去。更不願意如學生會所說,接受中大「淪落至搖尾乞憐,苟且偷安之學店」。但是我們這些學者書生還可做什麼?回到象牙塔做純粹的學術研究,避開歷史和政治,對社會、文化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在下一篇繼續談論這問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