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周，最矚目的香港政治新聞是有40年歷史的尊子漫畫被迫停刊，與此關連的新聞是公共圖書館把大批圖書下架，部分內容涉及政治，部分與政治無涉，只是作者或出版人被政府列入黑名單。而由一名外國人營運的交通新聞網站 Transit Jam ，其創辦人向夏寶龍請願後，被中共喉舌媒體連日點名攻擊，亦於日前宣布停止運作。這連串新聞顯示，香港的言論自由正大幅倒退。

關注香港言論自由變化的人會知道，自2019年反送中社運遭政府強力鎮壓後，政治表達的自由就不斷被收緊，而在2020年中北京替香港訂立國安法後，更是每況愈下，其中以《蘋果日報》及《立場新聞》要員被拘、機構被迫停運，最為標誌性。如今這一波政治清洗，針對的已經不是嚴肅的政治新聞報道，而是政治諷剌、政治類圖書、打政治擦邊球的小型網上自媒體，反映北京主導的香港管治轉變，其目標並不限於封殺所謂反政府媒體，而是全面清除觸犯官方禁忌（例如六四）的各類出版物。

尊子漫畫停刊，《明報》並沒有明確解釋理由，只是感謝尊子四十年的持續貢獻，而尊子則表示是與報社協商後的決定。但《明報》的讀者和關注事件的公眾都看得清楚，這個既不符合報社理念與傳統，亦違背市場規律討讀者厭惡的決定，唯一可能理由就是政治——過去一年政府官員六度公開點名抨擊尊子漫畫，積累的政治壓力太大，以致報社和尊子都感到備受威脅，若不停刊便有可能步羊村繪本案後塵，被控以發布煽動刊物罪。

近期內地也有類似的整頓政治諷刺的執法行動，與香港的打壓互相呼應。內地著名脫口秀（即棟篤笑）表演公司「笑果文化」，因有演員用了習近平的治軍口號作笑話題材，引起嚴重政治風波，牽連全國脫口秀表演受到整治，日後可能需要先送審獲批才能演出。

事件緣起於笑果於北京場的演出，一名演員談到自己領養了兩條野狗，它們在追松鼠時讓他想起八個字：「作風優良，能打勝仗」，該演出受批評後，演員及笑果均公開道歉，但據《北京日報》報道，北京市文化執法總隊已對相關公司進行立案調查。事件發酵後，《人民日報》點名批評笑果，內地官媒又翻出笑果過去引起過的爭議，如調侃上海封城，被批評為低俗、毫無底線。這宗新聞顯示，以笑話形式調侃或諷刺中共治國措施，會遭到強力鎮壓。香港雖行一國兩制，但近年政治上全面向內地靠攏，政治諷刺受針對被整肅，可說是香港政治一國化的必然後果。

尊子的政治漫畫是一個時代的標誌，它代表的是香港這城市在英國殖民統治後期、回歸中國治下初期，一個思想百花齊放、言論百無禁忌的自由年代。香港市民享有高度的思想自由、表達自由、創作自由，因此香港雖然只是彈丸之地，人口數量遠遠不及台灣和內地，卻成了兩岸三地的文化之都，從報紙雜誌到圖書出版，乃至音樂、電視、電影，都執亞洲地區牛耳，甚至有東方荷里活之稱。這個黃金年代在2020年後逐步劃上句號，影響所及極廣，除了市民日常精神生活質素下降，許多倚賴自由氛圍的創意產業，未來發展都將嚴重受限，香港社會整體將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尊子漫畫被迫停刊帶出的更深層次政治信息，是未來一段時期，香港的新聞出版空間，將連新加坡也不如。在香港言論自由逐漸收緊的這幾年，不少傳媒業東主或高層，私下都有接觸中共負責港澳工作的官員，在談論中最常提及的就是所謂新加坡模式。中共官員認為在香港限制政治發表，並不會影響香港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正如新加坡長期由人民行動黨執政，有大量刑事及民事法律（如假新聞法、誹謗法）限制公民發表自由，執政當局更透過國營企業壟斷人了九成的媒體市場，不容許反政府言論在主流媒體上出現。有傳媒業人士據此詢間中央官員，香港是否可以仿效新加坡，留下一成的媒體市場空間，給國際金融媒體及一些小眾網上媒體運作，以免國際社會排擠香港？對此中央官員並無明確表態。

如今有四十年歷史、已成了香港文化地標的尊子漫畫也被封殺，反映北京當局對於本質無傷大雅的政治諷刺也容不下，只是讓市民藉政治幽默宣洩情緒也不允許，其封禁言論尺度之嚴苛，已超過新加坡政府。建制當局連留下一兩個示範窗口點綴門面，都覺得沒有必要，那裡還有什麼言論查封界限可言？

香港公共圖書館最近的圖書下架行動，反映的就是這種查封無界限、一切皆政治的思維。過去下架的主要是法庭判了屬於煽動刊物的圖書，最近下架的範圍大幅放寛，不單內容涉及政治而立場不為官方認可的必然下架，就連許多內容與政治無關，只是作者屬於政府眼中的反對派（民主派）人士，或者出版方與這類人士有關，也難逃下架厄運。

其中最具說明作用的，要算已停運的教協，歷年來以前會長司徒華名義頒發的得獎圖書系列，這些絕大部分都是與政治無關的優質教育圖書，只因與教協和司徒華沾了邊，觸了北京對一切六四記憶的政治忌諱，便劃入了下架名單。此外，一些國際知名學者，如余英時、戴雅門等大教授的著作，公立圖書館雖不下架，卻把書籍列入不外借類別，限制可閱覽的公眾人數。

公立圖晝館的圖書下架行動，雖然對私人書店沒有約束性，但會產生無形的政治壓力，令全港學校的圖書館不敢藏有這些圖書，怕被教育局點名指責，私人圖書銷售點也會有顧忌，不敢公然銷售這些「禁書」。香港的圖書出版自由，從此受制於官方的政治審查，這道審查有兩條紅線，一條由國安類法律界定，觸碰者立時被刑事檢控，另一條由官方圖書館上架下架政策界定，觸碰者會受到建制機構和官員定期關注，不時被官媒點名批評，或私下收到各種勸喻、警告信息，久而久之，就會像尊子漫畫那樣自動消失。這一硬一軟兩條紅線，就構成了北京在港政治代理人的利器，替中央清洗香港所有政治不正確的思想記錄！

至於一人傳媒 Transit Jam 的停刊，傳達的政治信息也相當強烈。這網媒是由在港定居的外籍人士 James Ockenden 於2020年初創辦，平日主要就是報道香港的交通新聞，以及評論相關的交通規劃政策。創辦人在其 Twitter 帳戶上不時發表個人對時事的意見，也曾打政治擦邊球，獨家報道前立法會議員毛孟靜的丈夫 Phillip Bowring 肺炎入院的消息，引起國際關注，要求准許47人案被告毛孟靜保釋外出探望丈夫。

港澳辦主任夏寶龍訪港期間， James 去立法會外作一人式請願，呼喚當局關注交通議題，被兩名便衣警員跟蹤，他仗著腳力過人以行山方式擺脫警員，卻因此令當局老羞成怒。官方喉舌媒體連續數日點名抨擊他，上綱上線說他想搞顏色革命，還點了他妻子的名，令她在港的律師事務所備受壓力。這種文革式政治鬥爭手法，短期效果是十分顯著的， Transit Jam 創辦人不勝其擾，自動宣布停運，但這類政治批鬥手段有長遠的嚴重副作用，就是令香港在國際上的形象一落千丈，國際社會將認定香港就像內地那樣，充斥各類仇外戰狼，對敢言的外籍人士以狠辣手段打壓封殺。

這種輿論氛圍形成以後，外籍人士對於來港工作、子女來港受教育，都會思之再三，長遠而言，香港在競逐國際一流人才上，就會大幅落後於其他亞洲城市！

▌［ 守望］作者簡介

劉進圖生於香港，七零年代入讀善導小學和九龍華仁中學，學會追求良善、自由和責任。八十年代初進香港大學唸法律，思考社會公義。八十年代末加入新聞行業，先後任職於《信報》及《明報》，切身體會「無信不立」、「兼聽則明」。2014年2月遇襲受傷，病榻上總結心願：「真理在胸筆在手，無私無畏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