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完結，假期正式開始。容我為自己也為讀者憶記兩個動人片段，兩件學生教曉我的事。

#說不

我的學生大多都是自閉加過度活躍症，還有嚴重的學習障礙。少年A要告訴別人想要甚麼、喜歡甚麼，不需提示，會大大聲聲說出來。不過，阿仔因家暴背景，成長的過程告訴他，「說不」往往沒有好下場，然後，觀察少年，我會見到：

若日程上不是他喜愛的運動或節目，他也是會跟大隊的，因為他很難接受閒下來。不過活動中途，很多時都會出事 —— 例如他可能會極度焦慮、或做自己不太喜歡的事終於耐性用盡，會大跑大叫。畢竟是15歲少年，同事會給他空間抒發壓抑住的負能量，但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人像洩氣皮球般無精打采，然後哭著臉地說sorry……

不論是治療師、老師還是舍監，我們都知道，A要學懂的是「say no」，不是「say sorry」。所以呢，他身邊的人都抓住機會跟他角色扮演和親身示範，當遇到不想做的事、不想見的人，如何用一個別人接受和明白的方式「說不」。

我只加入了這「教A說不」行列一年半，舍監、老師比我更多歷練，但成效麻麻。有時A放假回家，因他所屬的民族往往強調男人的責任，而且家規嚴厲，於是當他一回到宿舍，又會變回那個「不甘心的凡是派」。

但這學期結束前，舍監喜孜孜地衝入我辦公室。事緣宿舍逢周四傍晚，會帶住宿學生去參加區內的SEND欖球訓練，A平常都會跟隊，但其實他對這種有身體接觸的運動其實沒有太大好感，熱身後只會在場邊「行行企企」，直至訓練完結。但這晚，當同宿的學生問A：「我哋一齊去打rugby」時，A想了三秒，然後清楚地說：「不了，我不想去 (No, I don’t want to)。」

「嘩，正呀！」

「No, I don’t want to」—— 出自A的這一句，特別有份量。

然後，提出邀請的同學仔又如何？他就接受不了同學說不，要同事安撫 （這孩子反而要學習接受事情不似預期）。最後A仍然堅持不去欖球訓練，用腳、用言語，為自己投了一票！

我和舍監、職業治療師都為這次自發的「say no」雀躍不已。我又想起，其實我們所謂有教養有禮貌、要令大家安心，都學會不要「say no」。事實上，我要放下面具，對真正不喜歡的人和事，清清楚楚說不，仍是有難度的。

但從A身上，我知道，很難、很掙扎，但終於說出來，就像過了一個重要關口，是有盼望的。

#Beyonce和Taylor Swift

少女B，今年畢業了。她似乎厭倦了學校的課堂和活動，所以常獨來獨往，很少口語的她，只愛拿著平板電腦，播放流行曲，邊走邊唱。她明白時間表，但拒絕跟從。

最後一個學期，跟她上言語治療。要非正式地評估她的溝通強項和需要，讓她暑假後去到成人宿舍時，新的同工知道如何與她溝通。

我就投其所好，設好電腦、電視、點唱紙（有公仔的），讓她選喜歡聽的歌。

最初她都有選，但到第二次我見她時，大媽的技倆已不再有效。她用電腦比我叻，一兩下子就找出自己愛聽的歌 —— 不斷重播 Taylor Swift的Shake it off。歌詞大力抵抗haters，怪不得深受年青人喜歡。重聽又重聽總共三次。她搖擺著身體，大媽級的我聽著聽著，也覺得很好聽，於是跟她一起搖呀搖。可能我生硬的動作太趣緻，少女聽著歌、望住我，大笑起來，還捉著我的手，一同聽歌。

她笑，也應該是感受到這人肯定她喜歡的東西，還能一同享受。

她笑，令到我想哭。

陪同的老師說，她通常不想別人跟著她唱歌，會推開對方，或直接要對方收聲。但她竟然想我跟她一起聽、一起唱呢！

接下來的十課，我跟她都是在音樂中做治療。她接受訓練，我就接受學生教我流行音樂。現在，我開車的歌單豐富多了。有一次女兒上我車，都大讚我的歌單「好得」。

（圖 : Taylor Swift Ｘ ）

▌［英倫筆端］作者簡介

莫宜端 Zandra, 育有一子一女，與丈夫子女定居英國，英國註冊言語治療師。曾任記者、時事節目主持、政策研究員、特區政府局長政治助理。及後進修並成為言語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