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獨成為主流的年代

28/05/2023,

朋友 C 大學畢業後到某大公司工作,起薪不錯,公司也很願意為新人提供事業上的機會。但幾乎每次見面, C 都會跟我抱怨公司的同事間都在討論大灣區發展,有時為了融入工作環境,他也被迫加入說幾句國家的好話。他說,儘管每日都會跟不同人交流,同事間的相處也尚算融洽,但內心就是有一種不能排解的孤獨感,因為他沒辦法跟一班只想捉緊國家機遇發大財的人做朋友。

倘若事情發生在幾年前,大概我會建議他辭職,反正能賺錢的地方不止一處,就別跟自己過不去。但今時今日,類似的說話卻再說不出,因為我知道 C 的情況絕對不是孤例。事實上,現在各行各業的人,不論公營私營,大家都或多或少正被要「維護國安」、「唱好大灣區」等政治正確的文化圍繞。我本人比較幸運,不用加入主動「維護」或「唱好」的行列,但也會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社會的壓力,彷彿身邊一雙雙眼睛正在監視著自己,稍一不慎就會被見疑即報。

毫無疑問,政治正確已成為社會主流,逼使我們要有正確的思想和行為。但若果大家還有印象的話,以往不論是民調抑或選舉結果,均反映社會中持異議聲音的人士絕對不是少數,香港超過四分一的人口曾在幾年前的夏天湧到街上遊行示威更是不爭的歷史事實,證明所謂異議曾經才是社會主流。短短只有幾年,當日的主流究竟到哪裡去了?

曾聽過坊間有種說法,說這幾年「真正愛香港」或「擁抱自由價值」的香港人不是被抓去坐監,就是到外國去了,以致今日仍然留在香港的人普遍立場都較保守、親建制。

先說坐監。根據香港政治犯資料庫的數據,截至去年 5 月,香港的政治犯人數為 1014 人,當中 432 人已服刑完畢,即使把正在經歷司法程序而尚未入獄的人都計算在內,總人數都只有大約三千人。情況可悲也令人擔憂,卻遠遠未至能影響到整個社會人口結構的比例。

再說離開香港。儘管政府一直否認,香港出現移民潮也是大家都能親身感受到的事實。官方沒有公布關於移民的數據,但根據入境處資料,自2020年中至去年年底,香港錄得的淨出境人口已超過五十萬。數量驚人,但若以數百萬曾經上街或投票支持民主派的人口為基數,假設該五十萬人全部都是移民人口,又假設全部都支持民主,要以此佐證「仍然留在香港的人普遍都立場較保守、親建制」的說法還不免有點牽強。

最近某政治審訊出現有民主運動組織者在庭上指控其他政治領袖的一幕,彷彿警示我們即使是昔日一同爭取民主的戰友,到了某些時刻他們都可以轉過頭來站到政權的一方。反正政治立場本身就是相當浮動的概念,在民主路上中途離隊甚至變節,從來都不是新鮮事。今日最積極支持中共的建制中人,當年亦不乏曾大力抨擊六四屠城者。遠的不說,就是在 2019 年,也有一些參與「止暴制亂」的警察被網民發現他們曾經參與佔領運動或支持梁天琦。

但離隊、變節是否就足以解釋這種社會主流意識形態上的轉變?誠然,社運低潮,民主化的可能性變得渺茫,確實容易令人對昔日的信念感到沮喪絕望。眼見過往曾一同拋頭顱灑熱血的大學同窗,很多在這幾年都相繼淡出,現在只想在社會中掙扎求存,努力過好每日的生活。但要說他們背棄信念又言過其實,因為儘管可能信心退減,心底裡他們始終都還在期待著香港可以有改變的一日。

再說朋友 C 。最近有一次, C 在上班前到收押所探監,在探訪室外等候時卻意外碰到一位平常沒甚麼交流,在公司也毫不起眼的同事。一問之下,發現雙方都是探望因為社會運動入獄的朋友。對話中, C 的同事有句說話令他印象非常深刻,大概是說平常在公司都不敢說甚麼,只能專心工作,然後工餘時間就繼續留意時事、探監、寫信、食黃店,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沒人明白的雙面人。

我不知道他們確切的對話內容,但也大概想像得到當時 C 內心的感動,因為後來 C 跟我提到,那次經歷令他內心的孤獨感立時消減不少。儘管他倆未有因此變成好朋友,他在公司裡也要繼續和同事們唱好大灣區,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公司裡其實是有同伴的。更重要的是,除了他倆之外,現在他相信公司可能仍有其他這樣的「雙面人」,只是他倘未察覺。

社會運動其中一個面向就是透過運動將異議的聲音在組織起來,並呈現於公共領域,讓異議者在社會中互相看到彼此。然而,過去幾年,當社會運動被鎮壓,昔日的政治爭議成為禁忌,繼而從公共領域全面退場,一度組織起來的異議者也就土崩瓦解。失去昔日的連結,人與人之間如同罩起了一股濃霧,教我們認不出對方,從此陷入彷似無盡的孤獨。

無可否認,這種孤獨感非常可怕。當周遭都是一片唱好的主旋律,繼續堅持信念的人就只會每天被排擠、邊緣,說我們是社會中的一小撮壞分子。抵受不住這種孤獨感的,或會放棄信念,或會選擇順從「主流」,又或者以自毁的方式進行反抗。更可怕的是,我們可以合理地預視,上述的情況在可見將來都只會持續下去,直至有一日我們真得客觀地成為了社會中的那一小撮壞分子。

但是, C 的故事至少提醒了我們,儘管看似多麼孤獨,這個社會事實上仍然有人在默默地堅守著當初的信念和原則,哪怕他們表面上看起來是多麼的不顯眼。也許不能大聲疾呼,不能組織動員,但偶爾碰到同伴,揮揮手打個招呼,我想大概我們總是有能讓自己不至於被孤獨感擊潰,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吧?

然後,我突然記起,有一次跟朋友聚餐,席間我又問了那個問題:「到底當年嗰幾百萬人去咗邊?」

「咪坐咗喺度囉!」

▌[霧海遊記]作者簡介

區倬僖,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曾經熱烈投身學運社運,然後被淋了一大盤冷水,但始終堅信可以用行動創造更好的未來。世界很大,目前仍在努力尋找自己在當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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