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作為生命之反省:從生死愛欲到幸福烏托邦 (上)

(作者按:此篇原是2024年4月22日於輔仁大學演講整理而成,感謝主持人黃麗綺教授和與談人張存華教授參與,現場提問與回應改寫於最後。)

 

我於2012年退休,已然離開大學這個學術機構,不想再提體制內的學問,只想談自身生命。然而,所謂自身生命,又非單純個人課題。

 

哲學博士與哲學家

凡研究哲學者,最後都會歸結到一個問題上,哲學目的何在?如今研究哲學者,在體制內,由學士到博士,拾級而上身至博士者,固不在少數。但哲學博士就是哲學家嗎?若是,那麼廿一世紀的哲學家恐怕多如牛毛。必須說明,在此標準下我並非哲學家。我認為哲學家在人類中屬於極少數人物,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康德都是哲學家,多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是神學家兼哲學家;但如我輩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甚或身至教授位置,依然不是哲學家。

 

我不僅並非哲學家,甚至連海德格專家亦稱不上,儘管他是我獲取哲學博士學位的研究對象。因為,許多海德格著作我根本從未閱讀,甚至無興趣閱讀。我認為,研究哲學,應由古希臘始,尤其是伊比鳩魯(Epicurus)。他曾說:「若哲學不能治癒人類靈魂的痛苦,則它空洞無物;正如醫學不能治療疾病,便無任何益處。」由此可知,研究哲學目的何在,以及達到何種標準,才算是哲學家。我只不過是哲學老師,將我所讀所思和學生分享而已。

 

我最初接觸哲學,即從古希臘哲學開始。到現在我依然認為,古今中外最偉大的哲學家,就是亞里斯多德。無論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伊比鳩魯,他們的哲學都不是學術哲學,並非如今人所為,只是在寫論文;而是生命哲學,希望解決人生所面對的種種問題。

 

當代法國哲學家比耶.夏多(Pierre Hadot)曾著有《哲學作為生活方式》(Philosophy as a Way of Life)一書,他反省說,我們如今所教授的哲學到底算什麼?現代大學體制中的哲學,何異於社會學、心理學、數學?他隨即回答,哲學本來應與我們生命及生活息息相關(此看法正與上述伊比鳩魯相同),但如今它已淪為科目。

最近有位專長社會學與數學的朋友來台探望我。研究數學者,不分地域國界,都必須涉足數論與代數等知識,作為治學基礎;然而,哲學領域中,可有非學不可的基礎知識?沒有。即以我念博士的弗萊堡大學為例,素來是老師認為何種學問值得授予而自由開課,故有時可同一學期開三門類似的課程。全世界哲學系都一樣,基本上並無任何公認基礎知識或入門課程。

 

上世紀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他於1920年到1925年在弗萊堡大學講學,後轉任教馬爾堡大學(Philipps-Universität Marburg)。他嘗言,必須以生命問題為哲學思考的基礎。以此為前提,他批判現代教育體制中的哲學系,基本上與思考及生命無關,故而與哲學本身亦毫無關係,相當諷刺:「學術哲學課程所以普遍枯燥乏味,在於試圖用眾所周知的大手筆,以短短一學期時間,向學生傳授世上一切,甚至較此為多者。原要學游泳之人,卻只徘徊河邊,談論溪流潺潺流經城鎮。如此一來,保證學生身上永不會閃現火花,並在其『此在』(Dasein)中,點燃永不熄滅的燈。」單就這番批判,已足以令海德格提升到哲學家境界,且堪為人師表。

 

康德(Immanuel Kant)在《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有如是結論:「除就歷史層面言,我們永不可能學習哲學;從理性方面說,最多不過是學習哲學思考(learn to philosophize)。」此言相當重要。由此可知,並非寫完論文,取得博士學位,就會變成哲學家,與往聖先賢並列。哲學的真正意義,是如何化思考與學問為生命的一部分。

 

死亡——哲學思考的起點

今天與大家分享我一生學習哲學思考的過程,且此過程,絕非我一人之事,而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

  

何謂死亡?我的哲學思考學習,自死亡始。有些朋友或許知道我本來不是就讀哲學系,而是香港大學建築系。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會以教授哲學為職業。然而,為何會突然有此改變?這不得不從我人生一大轉捩點談起。1969年聖誕節前,其時仍是建築系學生的我,正與朋友在外歡度佳節,卻驟聞家父因車禍猝然逝世的噩耗。

 

在喪禮上,我凝視先父遺體,一直在思考:他每日朝六晚十一,營營役役,為生計奔走,卻在五十四歲壯盛之年,生命戛然而止。如此一生,如此死亡,如此生命,到底有何意義?苦思多時之後,我終於在先父遺體前下定決心,我不希望如你一般,毫無意義走完人生,我知道我應去尋覓某種事物,藉以理解人生意義的問題。

 

生命無常。先父尚未去世前,我們理所當然認為,他應高壽而終,而非夭逝於壯年。但如果大家到過墳場,仔細看每個碑文,就會明白,根本無所謂「何時應該死」的問題。無論任何年齡,要死就死,此即無常。再者,每天都有人死,為何是他不是我?沒有理由。此亦是無常。以無常為基礎,往更深處思考,則可知任何存在都非必然,包括我們人類。生命既無常,又有限,我們該如何理解自身存在的意義?此意義又該如何處理?

 

對於生命來源,我們或許可歸諸於某種簡單的原因,如我的生命源自父親,或對教徒而言,由上帝賜予。然而,若一旦涉及我們存在於世上的意義為何,這個問題則難以簡單回答道,日復一日度過,然後某日逝去。先父五十四歲逝世,而我1949年生,至今七十四歲仍健在,較諸於他,我已多活二十年。但在此一生一死之間,到底存在何種意義?若讀過海德格,也許知道他對於存在曾有此問:「為何是有而非無?」(Warum ist überhaupt Seiendes und nicht vielmehr Nichts?)沒錯,為何是有而非無?為何我父親出生?為何他是有而非無?為何後來又從有化為無?進言之,為何有我?若問為何有世界,教徒猶可簡單回答,因上帝創造了天地。但上帝創造天地此說法儘管成立,我卻依然不明白,為何有我?為何我出現在香港?為何出現在此家庭?為何生而為男性?一概無理由。我實無以解釋及回應,與「我之所以為我」這連串相關問題。我相信,當日面對先父遺體,兄弟姐妹中,唯我一人有此沉思冥想。不過,若將「我」從一簡單存在,變成海德格意義的形上學存在,我們可開始以哲學方式,思考自身的存在。

追隨自己

我大學時曾讀過一本書,名為《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由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所著。故事開頭描述主角悉達多(Siddhartha)與友人高梵達(Govinda)離家求道,尋找生命的意義。兩人在旅途上遇到覺者喬達摩(Gotama),並與之對話。深入對話後,高梵達覺得喬達摩所言字字真理,遂決定追隨他。但悉達多認為,雖然喬達摩所說均屬真理,但這些真理既不能解釋人類存在的意義,更難以從中尋獲悉達多自身所求的生命意義,於是決定與友人分道揚鑣,繼續尋道之旅。

每個人的生命皆獨一無二,唯有自己才能領悟,他人不可能領悟我生命之真諦,正如我亦不能領悟他人生命的奧秘。他人所言即使是真理,亦不過是他人生命經歷所結的果實,至於種下這些果實的前因與過程,既無法授受,亦無裨益於受者的生命,因為每個人的生命皆獨一無二,你不可能走與別人所走過完全相同的路。正如我們讀康德《純粹理想批判》這部偉大的著作,是康德人生思考的果實,我們可以學習這個果實,卻無法學習他的思想過程。換言之,你的生命必須由你自己摸索、開拓、思考、走出來,絕對無法從他人身上學習得到。在此處,你只能做個「自學者」。這就是悉達多為何要離開喬達摩,繼續尋道旅途之故。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曾於其名著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oke Zarathustra) 中說:「勿追隨我,追隨自己。」問題是,若能說此言,或能明白此言之真諦者,便不會變成他的信徒; 相反地,成為信徒者,則不可能明白此言。眾所周知, 如今甚多哲學都已變成意識形態,信徒所在皆是,思考者卻寥寥可數。所以我要在此再三勸勉大家,追隨自己。

追隨他人

然而,追隨自己亦非毫無限制,任意妄為。1960年代,嬉皮風靡美國,當時反對權威、高舉個人、擁護自由之風大盛,每個人都跟隨自己,但這相當危險。追隨自己不是為所欲為,自己所思所想就一律正確。在追隨自己前,必須經歷一個過程,就是問自己有否師法前人,從昔賢往聖中學習其思考方法、理論內容、生命果實等。以此為鏡鑑,進一步反省自身生命,所得出的結論才真正是你的生命。

1977年,我就讀於弗萊堡大學,大學主樓鐫刻有「真理令你自由」(DIE WAHRHEIT WIRD EUCH FREI MACHEN)的字句。因此,我一直覺得,將「Universität Freiburg」翻譯為「弗萊堡大學」不夠好,應稱其為「自由堡大學」。理論上, 哲學應是令人自己思考,亞里斯多德說,人為什麼需要教育與學習?因我們必須從自身的偏見、無知和獨斷中解放出來,使靈魂獲得自由。

哲學對不願思考者而言,固然可有可無,但如果你希望自己具備思考能力,則非哲學不可。雖然哲學不能保證你能以哲學思考,但如無哲學則不可能有哲學思考。正如上述,要領悟自身生命意義,固然需要追隨自己,但在此之前,我們還必須追隨他人,尤其是昔賢往聖。但他們已然逝去,我們又如何追隨?方法就是讀書,通過他們所留下思想果實來追隨他們。而要在哲學思考上追隨自己,首先就要追隨過去其他哲學家,康德、海德格、胡塞爾,全都是主要人物,他們的思想在哲學領域上,皆具指標地位。

我所受的正式學術訓練,正如上述,就是海德格,還有胡塞爾;後來以教授哲學為職業,自然亦以此兩人為教育主軸。我畢業於弗萊堡大學後,先到台中東海大學任教一年,其後又回到母校香港中文大學,我曾生活五十年之地,但如今我已不能再回去這個地方(註一)。

我任教中文大學哲學系一段時間後,開始涉足通識教育,中文大學通識教育歷史頗為悠長。我成為通識教育中心主任後,開始若干改革,包括來台演講與學術交流等,但這些都並非最主要。最主要的是,我將哲學與通識教育融合。

(待續)

註一:

見由同系列另一場演講〈香港三代流亡哲學學者的異鄉思想:唐君毅、勞思光、張燦輝〉編纂而成的同名文章。

( 圖 : 德國弗萊堡大學圖書館 )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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