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與留之間

自移民潮出現以來,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留港」與「離港」之間的爭執。常見的不滿,有留在香港的不滿已離開的,一天到晚取笑香港變壞,好像是要透過貶低香港來證明自己離開的決定,亦沒有看到「留下來的人」如何繼續在香港努力發熱發亮。反過來,已離開的則說自己背負巨大付出,所以才刻意義無反顧地用最辛酸的語言來批評香港的情況,認為這樣才對得起所擁有的相對自由。

介懷因對彼此仍抱有希望

如果我們能抽離一點去看,當然不會認為這些爭論有絕對的對或錯,畢竟兩個群體當中的內部差異,肯定比雙方之間的差異要來得要大。無論是留港或離港,都會有昔日聲嘶力竭說要戰鬥到底的,今天變成天天只講食玩買;同樣道理,無論是在香港、英國、加拿大,或是在台灣,一樣有港人在持續努力,堅守信念。只高舉任何一邊的美麗或哀傷,明顯都是十分片面,恐怕只會變成內向的自我安慰。

我們不能排除真的有壞心腸的評論者,也說不定有立心不良的人要利用爭端挑撥離間。然而我希望,之所以有爭吵,是源於大家對未來和對彼此仍抱有希望,所以才會對昔日的同路人如何走下去有所介懷。至於到底該如何走下去,我懷疑分野之處未必在於離港或留港,也未必有可供清晰判斷哪條路才是正確的方法或標準。

過早批評背棄了理想

相對留港離港之爭,即使同樣留港,我也聽過不同朋友對如何堅持下去有完全不同的判斷,同樣會互相批評。舉個例,在資源和發聲空間越來越少的前提下,要不要和體制合作,以保持能量和網絡,也就是所謂的「賺藍養黃」?問題是當你這樣做的時候,又會否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體制的一部分,最後自我麻木,變成「說好香港故事」的花瓶?這條問題,我懷疑不可能有完美的答案。

有些朋友說:「賺藍養黃」可以,但條件是要「養黃」,即是只要有空間就要去嘗試碰撞底線或者暗渡陳倉,也確實有人在這樣做。但如果要質問每一個得到空間的人有沒有這樣做,或如何做,在當前的政治環境中其實是無從評估的。可想像,如果有朋友決定留在香港,拿了體制的資源,其實在做一些日後會挑戰到體制的事情,當然不可能現在就大鑼大鼓四處宣傳;那你批評他投靠體制,他也只好啞忍。因此,為免路線之爭變成「鬥黃」口水戰,我懷疑我們在保持真誠的前提下,互不認同也無謂互相攻擊。

而同樣的考慮,在離港社群中也適用。對離港社群的批評,很多時候集中於他們離港後看起來風花雪月的生活,好像早已背棄了理想;而如果當中有些人是經常回港的話,更會被扣下「說明你其實很安全」的帽子,進而批評對方「根本沒需要離開」。對於這些批評,如果我們能靜下來想想,應該都能理解是過於想當然。危險有很多種,不是每一種都那麼即時;貢獻也有很多種,不是每一種都能向公眾交代。用一句說話做總結:許多在嘗試繼續為香港貢獻的,無論在或不在香港,恐怕都會刻意不讓你看到。許多朋友過去兩三年甚至索性改用假名行走江湖,你不會知道他們是誰,更不會知道他們在或不在香港。我總覺得,所謂的留港或離港之爭,在這些朋友面前,實是相當無謂。

多點諒解多點疑中留情

七百萬人有七百萬種生活,我們連自己的選擇都不肯定必然正確,又怎樣批評別人呢?有朋友天天說受不了今天香港的環境說要離開,卻說了數年還未有動靜,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想清楚,還是因為他在香港還有太多人和事需要照顧?我不是他,我不可能知道,我只好閉嘴。

這兒還未說到有些對於「持續抗爭」的追求,可能本身就不太合情理。近年學界有不少把 「運動暫緩」(movement abeyance)應用到香港的研究,說明社會運動在調整期也有適合在調整期做的事情。就算表面上看起來已不再有抗爭行為,但各自靜下來的反思和學習,在這一刻可能更為重要。

隨著海外港人社群的建立,不同社群都有自己要面對的困難,留港和離港之間的差距難免會變得越來越大。多諒解對方的出發點和難處,多疑中留情;就算有不認同的地方,大不了就各自努力吧!

( 圖 : Studio Incendo)

▌[移民的自我研究]作者簡介

梁啟智,時事評論員,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地理學博士,現職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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