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要此身》:唐君毅與香港 ( 上)
《滄海橫流要此身》流亡哲學人講座
「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 (元好問)
2024年我重回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客座教授一個學期,講授《烏托邦及其不滿》一課。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在大學面對面教學。自2012年正式從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下來,只是兼任教席。2020年中從香港自我流亡到英國,也在網上授課;直至去年和今年能到清華客座,再一次親身面對學生談論我的思想,誠一樂事。
我已到耄年,被迫離家出走,再不能和親人共聚;有家人病重,咫尺天涯,不能回去探望,令我悲憤莫名,當然是自我有意識的選擇,取無家的自由,而不願意在白色恐怖下過奴役的生活。
在自由之地,可以逍遙自在、吃喝玩樂、遊山玩水,不理現實境況,沒有人強迫我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或重回象牙塔,做純粹學術研究。但是甘心如此生活?身處開放自由的台灣,面對封閉白色恐怖的大陸和香港,流亡在外,可以安心過日?
過去三年在台灣出版的《我城存歿》和《山城滄桑》是對破碎的家園——香港和中文大學——的反思;今年來台,應輔仁、中山、清華大學和中研院邀請,作了幾場講座。我不談純粹學術課題,而以數十年作為哲學人重新檢討自我身份、家與流亡意義、哲學教育、雨傘運動以及烏托邦和希望概念等等議題,作為各大學講座的主題。
以下文章是2024年4月22日在台灣輔仁大學的講座,根據即場錄音筆錄編寫而成,原文頗長,經删改後分成四篇。
《三代流亡哲學學者與香港:唐君毅、勞思光、張燦輝》之一
前言
我參觀台北景美白色恐怖紀念館,得悉台灣二二八事件之後,無數讀書人與普通人,爭取民主自由與自主,共同對抗國民黨權威政府之打壓與專制的慘烈事跡,很多人慘死或長期監禁。此事已發生多年,我們香港出生的人,對這一切彷彿與我們全無關係,只是歷史與過去;我在德國參觀囚禁猶太人之集中營,當中詳述納粹如何虐待與殺害六百餘萬猶太人,去年也到過波蘭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當時我認為,凡此種種,都應該已經成為過去。
但當我在白色恐怖紀念館時,發覺這些非但不是過去,更是現在。香港現正處於白色恐怖時代。我在思考,如何用自己的學識和過去(身為生活於香港中文大學50年之人),以及從我的老師輩看待此問題。由是形成今日演講主題:三代流亡哲學學者與香港的關係。
三代流亡哲學學者,包括我,以及我兩位老師,唐君毅先生與勞思光先生。這個主題,大概可分為三層理解:第一,我們三人對「家」這個觀念的理解,從而引伸出我們與香港之關係;第二,從他們與香港的關係,這兩位無論是在中文大學、在中國、在華人世界、在哲學世界上,都屬於舉足輕重之哲學家,如何看待香港;第三,流亡,何謂流亡,流亡於他們兩位已然作古者,以及我這個仍然在生者而言,意義何在,我們如何理解流亡。
唐君毅與香港
唐先生1949年來港,他是四川宜賓人,先後就讀北平中俄大學與北京大學,後任教南京中央大學。1949年國共勝負之際,不少人跟隨國民黨離開大陸,前往台灣,或流亡海外。其時唐先生的朋友勸他來港。來港後,唐先生即與錢穆先生及張丕介先生共同創辦新亞書院。
自1949年來港,於1978年在港逝世,唐先生居港共29年。唐先生最初並不將香港放在眼內,因為他認為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本質上就是個原罪,此地絕非他所願意留下,故他不覺得自己在香港是生活,只不過是流亡,未到香港之前,心中根本沒有此地的存在。(註1)但很明顯,他又有異於其他士人,他不願到台灣,因香港可給予他自由,容許其發表意見,所以最終他留下來。他居港29年,所有重要著述皆在香港撰寫,香港對他來說,從原本僅作暫留之地,變成終老之所,他到最後都定居於香港。
在香港期間,唐先生基本上與香港社會無甚交往,他大抵仍周旋於中國朋友圈中,並且埋首在新亞書院的工作。一來,因為他不會講廣東話,似乎也不願意學習,自然較不容易了解香港情況;二來,他輕視香港文化,認為香港只是經商之地,香港人所思所談,莫非利益,毫無文化可言。所以他基本上不太關心香港人問題,不過,他亦逐漸體會到,香港給予他自由與機會,發展自身思想,他後來批評共產黨各式最重要書籍,都可以在香港發表。
但儘管如此,香港人實在與大陸人民不同。唐先生與勞先生均覺得,出生於英國殖民地的香港人,並非「純粹」中國人,體內所流血液,不屬於中國文化,而是受西方影響。
創辦新亞書院
唐先生自中國來港時,已屆48歲,正值中年,他創辦新亞書院,過程艱辛備嚐。最初在深水埗桂林街,幾經波折,到70年代,先是在土瓜灣農圃建立新亞書院和新亞研究所,1973年才逐漸遷移至沙田,形成中文大學一分子——新亞書院。在此過程中,唐先生明白,唯有香港才允許他發展教育事業;同時在學術上,他們又受美國雅禮協會(Yale-China Association)與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這些基金會支持,故漸具規模。
新亞之名,意謂新亞洲。眾所周知,新亞書院,英文作New Asia College,而崇基學院則稱為Chung Chi College。同樣是「College」,為何一者稱為新亞書院,另一者則叫做崇基學院?分別何在?崇基學院,基本上完全模仿源自歐洲中世紀的現代大學而來;但新亞書院,乃承繼宋明兩朝以來,儒家講學之書院制度。由此分別可見,唐先生創立新亞書院,實希望在香港能發展中國文化與哲學,故首先於書院制度上,遵從宋明傳統古制。在此制度中,師生關係極為密切。書院初期學生,基本上極少香港人,而首個畢業生,則是余英時,也是避秦南來的中國人。若大家曾到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圓形廣場,就會見到,所有畢業生名字都刻在上面,當中第一個名字就是余英時。
其時從中國逃難到香港的年青人,大抵無英文根基,新亞書院為提供他們以高等教育,故選擇以中文教學。因此,新亞書院,亦即後來之中文大學,其意義正在於,以中文教學,建立中式高等教育,欲與香港大學的英式高等教育分庭抗禮;並承擔重振華夏文化之大任,在此建立華人文化基地。
20世紀初創辦香港大學的英國人認為,香港應有大學以訓練專業人才,協助他們管理香港,諸如醫生、律師、工程師,基本上屬功能性質,故以英文教學。那時代,香港居民能進入香港大學者不多,故當中全部是萬中選一的精英。至於新亞與崇基等,主要以中文教學,為保持中國文化,並自1963年以來,逐漸聯合形成的香港中文大學,則由美國支持而來。和其他香港的大學不同,中大堅持雙語教學,不以英文為法定教學語言。
重新肯定儒學
正如上述,新亞書院承擔重振文化之大任,為華人建立文化基地,故唐先生於1958年,與張君勱、徐復觀、牟宗三諸先生,共同發表重要的《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這篇文章,乃新儒家在香港的宣言,當中明言,如何肯定中國文化,並稱他們是因為流亡而離開中國,進而大力鞭撻中國墮落,實由於中國共產黨毀滅中國文化。因此,他們大力提倡,應重新肯定中國文化。那時代,台灣仍處於白色恐怖的思想專制中,不可能給予他們機會,發表如此宣言,唯獨香港與美國,有這種自由。
但是,如何重新肯定中國文化?簡言之,西方人大抵不明白中國哲學,亦不明白整個中國哲學重心所在,其與西方哲學最大差異,就在於著重心性與否。唐先生認為,必須先肯定儒家心性之說,才能肯定中國文化,而重新肯定心性說,遂成為新儒家中心思想。從他們開始(如熊十力先生與梁漱溟先生,包括唐先生在內),新儒家變成運動,而這場運動的發源地,就在香港,或更準確言,是新亞書院。但是,新儒家運動對香港影響不大,彷彿與香港毫無關係,起碼它沒有影響我及很多我在香港就學的同學,香港人普遍不懂也不理解哲學。真正受新儒家運動影響,乃美國與台灣,至今台灣還有《鵝湖月刋》正是新儒家運動影響之明證。
(待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