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幾時回》- 明慧的回信(二)——德國人對權威的追隨和嚮往

11/03/2023, ,

凌漸:

剛讀畢你的第二封信,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是你寫的那個年代,那個多麼讓人嚮往的年代,儘管我們都經歷過,儘管我們當時都沒下意識去經歷,就像那時我指著面前的唐樓跟我的兒女說:看吧,好好看吧,儘量用眼睛看吧,待你們長大以後你們再也不會看到的了。

當時腦海浮起瑞士詩人凱勒(Gottfried Keller)〈夜曲〉(Abendlied)的最後一節:

但我還徘徊黃昏的田間

只剩將滅的星相隨:

飲吧,眼睛,盡你睫毛所及

承載世上一切金色!

Doch noch wandl’ ich auf dem Abendfeld,

Nur dem sinkenden Gestirn gesellt:

Trinkt, o Augen, was die Wimper hält,

Von dem goldnen Überfluß der Welt!

我還記得兒子竟答我:後之視今,不正如今之視昔?不過這是後話。

言歸正傳,當年交流到西德,家人也在西德住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雖然不大涉足政治,你信中形容德國的情況,還是有點共鳴。許多朋友從政治、文化、經濟等方面分析德國二戰後民主制度與文化的建立和興起,不少如你所說,緣由於德國人對納粹歷史的沉痛反思,但我在大街小巷間觀察到的,似乎跟你在自由堡大學裡經歷到的不盡相同。尤其於年輕一代,對我來說,是一堆未有答案的問題,我一直沒分享過,因為只問問題不提出起碼類似答案的論述實在不太好意思,但既然在信紙上就該我手寫我心,且有屈原《天問》作榜樣,我且傾出問題,跟你分享:

權威型政府統治

一、既然由普魯士統一德國起至二戰結束,德國大部分時間受權威型政府統治,實行民主的時間和機會少之又少,二戰後的西德又如何能在短時間內建立到一套持久且受人民尊重、支持的民主制度(註1)?不能簡單用德國人的反省或盟軍的幫助解釋,要知夏蟲不可語冰,對大半生活在權威型政治裡的所有人民,無論是權威的把持者還是受眾,也實難談論甚麼民主,遑論實行民主起來,這定牽涉更深刻的原因。

二、德國一直以來的兩大政黨,社民黨和基民黨,面對現今光怪陸離的社會轉變雖已老態畢露,漸不克終,但仍算是身經百戰的百年老店,在普魯士統一德國不久已告存在,經歷各種對民主的打擊,仍能一次又一次復活繼續(註2)。若你看看兩黨的活躍黨友,會發現他們基本上都是長期黨員,只要不橫死的,威廉二世時坐在國會的那些基本就是建立威瑪共和國的那些;在希特拉解散國會前坐著的那些,也基本是參與重建西德政治體制的那些。

這說明了甚麼?即有一批不大不小的政治人,無論順境逆境,無論人民支持與否,就一直繼續行走。我想問,其他人民如何看待那班政治人?所有那時的德國人都經歷一樣的經歷,其他人民會否因為經歷納粹統治而忽然領悟到那班政治人的理想和行動?若不然,其他人民何以在二戰後數年,不只自行掙脫無形的權威枷鎖,還剎那間變成實行非民粹式民主的自由人?那不比古希臘時的雅典人還厲害?

三、倒過來問,那班政治人建立和實行的民主,究竟其他人民是否視之為民主?這問得很怪,但細想,兩黨的創始人們和這麼多年的追隨者其實近乎全是社會精英,不論他們的思想認為社會應要有多平等,其他人民望他們起來,跟望威廉二世(註3)或希特拉未必有多大分別,反正都是權威。可以如此引申所想,盟軍在佔領德國時確立了新的權威,取代希特拉的權威,然後盟軍為兩黨所代表的殘存民主制度背書,重建並改良這套制度,兩黨亦順勢接收了盟軍留下的權威,其他人民如從前追隨般現在追隨,民主的文化從而建立,正向反饋而茁壯成長,往後皆是歷史。若然,那是甚麼性質的民主?

四、順藤摸瓜,由普魯士統一德國起至二戰結束,可看作把持權威的精英與兩黨的精英雙方的多回合角力,何方何刻獲勝,人民則倒向何方,這才可以解釋同一批人民何以可用同一隻手投票給艾伯特(Friedrich Ebert)(註4)、史特雷斯曼(Gustav Stresemann)(註5)、希特拉和艾登諾(Konrad Adenauer)(註6),那麼他們投票時在想甚麼?

五、這樣也可解釋為何我在大街小巷間耳聞目睹與你不同,因為我聽到的是他們一邊笑政治人物花邊,一邊量度自懂性以來他們在每屆政府收到的各種福祉,跟民粹式民主的社會狀況不比兩樣。那麼那個許多有識之士稱許由成熟公民一起運行的民主制度和文化如何運作?在我眼見這樣的土壤上運作?還是不擇土壤,只由人民當中的成熟者運作,然後將所得的福祉澤被其他人民?這樣——我看來現在是——又是甚麼性質的民主?

大學變化氣質

你可能會奇怪為何我會對十萬八千里遠的别國史事這麼著緊,甚至懷疑我如何思想民主,但我看這些問題,實為他山之石,可以攻錯。

因為你在德國所見跟我在德國所見皆發生於同時同地,我直覺有一決定因素將一部分德國人從瀰漫全國的權威文化超拔出去。讀完你在自由堡大學的經歷,我忽然想到,也許大學就是這個決定因素——大學變化氣質、培養成熟的公民,那是老生常談,四海皆準,但德國大學一直堅守的自由,與瀰漫社會上下的權威怎樣看也難以共存,還要共存一個多世紀,那準不是老生常問。

我這樣想:那些社民黨和基民黨的非權威型精英,正發源於大學的自由氛圍。他們在進大學以前,讀的那些文法中學和小學也是傳統的權威型教育(註7),不過進大學時仍未過易受環境影響的年紀,接觸到真正的自由,感受、領悟並以此作標準與畢生之追求。不只是兩黨從政人士,還有一代接一代的大學師生投入社會作成熟公民,並以他們的生命影響鄰居同事朋友的生命,形成民主制度能茁壯成長的土壤。

這能自圓其說的解釋,只能發生在老子想像的國家大小(註8),或至多大如瑞士(註9),要在德國發生有幾個難解的問題:

一、洪堡一士諤諤容易,放至一間由人組成的大學,不問大學如何於權威的環境中堅守自由,就問大學裡的師生如何每日在進校園時從日常的權威氛圍超脫而踐行自由的思想行為,已是相當精神分裂。

二、這種精神分裂也許可以解釋為何大學畢業生並沒都成為兩黨從政人士或成熟公民,而是技術官僚、專業人士甚至是權威的促進和把持者。即是接觸到真正的自由,不等於感受和領悟到自由的意義,那是大學內還是大學外的甚麼令大學生居然在接觸到自由後回蜷?若如常識是因為大學外的社會現實,那大部分人會說是順從利益而放棄人權,乃人之常情,但這解釋不到德國人過去多次自行選擇右翼的權威把持者統治自己,所以不是簡單歸於現實計算。但若是大學內的經歷,那更奇怪,是否他們恐懼自由,如自然畏懼真空?內外也好,都不是大學堅守自由價值和教育能解決得了。

三、更弔詭的是,除了納粹以外的歷屆德國政府——包括在權威光譜較深的德皇和右翼的總統總理——照例繼續資助國內大學(德國大學基本上都是公立的),權威型政府以公費資助獨立而自由的大學,這種情況耐人尋味。按直線思路,權威型政府不會想大學培養出會反思權威的人來,最好培養出技術官僚和專業人士,那就可將發展經濟和保持權威型社會二合為一。

對權威的追隨和嚮往

這很明顯不是德國的情況:我看,他們心目中的技術,不是黐膠花的技術,而是聚合原子,他們心目中的專業,也不是發三師那些專業,是用想像和紙筆運算了解宇宙間所有未發現之規律。若然,只有獨立而自由的大學才能做到,所以權威型政府也只能容忍如此大學的存在與發展,只要大部分大學生畢業後仍保持對權威的追隨和嚮往(事實亦如此),政府也不會貿然干涉大學校園以內,這可解釋為何每屆大學畢業生總是穩定的有三種人:哲學、科學與藝術家,社民黨和基民黨活躍人士,和在納粹和西德都一樣吃香一樣生活的社會棟樑;第三種最多(放諸四海皆準吧),是政府與大學互相妥協而生的產物。

四、所以大學既是主要支持著德國過去一個多世紀的民主發展,亦同時因其公立公費身分不可避免與政府共生的關係制約了民主的成熟程度;既培養了成熟的參政者和公民,也同時培養出一種適時會「反碗底」的眾人,在民主文化興盛時浮托起民主制度,但在民主進程遇到挫折時反轉並致命擊沉之。

如何的大學才能避免這種情況?桃花園裡的大學?完全私立且由無求的學者自行營運的大學?我也不知,但以德國不免,況香港乎?希望你也能以你的經驗印證或反證一下,一起尋找可能的答案。

明慧

27-28/2/2023

註1:

普魯士於1871年統一德國境內三百多個大小封國,建立德意志帝國(1871-1918),普魯士王威廉一世成為德皇,在總理俾斯麥帶領下富國強兵,一躍成為歐洲強國,但繼位的威廉二世窮兵黷武,終至一戰戰敗,及後由政黨人士收拾殘局,建立威瑪共和國(1918-1933),實行民主制度。但建立伊始內外交困,背負簽訂凡爾賽條約喪權辱國之原罪,偏向軍隊的保守右翼與保皇圑體不斷以文武行動攻擊共和國,加上一戰後國際形勢和經濟不穩定,共和國屢受挫折,人民追慕一戰前帝國之穩定,民心終流向號稱能令德國恢復帝國光芒之極右翼納粹政權(1933-1945)。

納粹元首希特拉以極權治國,肆意侵略鄰國,實行計劃滅絕納粹軍隊所到每處的猶太人、羅姆人、同性戀者及異見人士,直至1945年盟軍戰勝納粹為止。盟軍其後佔領德國(1945-1949),行去納粹化,惟隨著冷戰開始,美國、英國和法國停止去納粹化,改而支持威瑪共和國時代碩果僅存的政黨人士重建民主制度,共和民主的德國遂於1949年從三國佔領區浴火重生,是為西德(1949-1990),自始逐漸茁壯成長為一成熟之民主政體;而蘇聯將其極權制度嫁接到其佔領區,成為東德,兩德分治至1990年蘇聯和東德倒台,西德統一德國,此後全德實施西德制度至今。

註2:社民黨、基民黨還有較小型的自民黨,其前身在德意志帝國建立不久已成形,中間歷經分裂聚合改名,大體延綿至今。

註3:威廉二世(Wilhelm II),末代德皇,登基後撤除俾斯麥及其中和外交政策,著力強軍和建立亞非殖民地帝國,與西歐多國捲入軍備競賽,最終一戰爆發,德意志帝國在1918年戰敗結束,自己被迫退位。

註4:艾伯特(Friedrich Ebert),威瑪共和國首任總統,在威廉二世在位期間已致力推動民主進程,在一戰慘敗德皇退位國家方向不明之際,建立威瑪共和,竭力保守共和國初年的民主制度,其功厥偉。

註5:史特雷斯曼(Gustav Stresemann),威瑪共和國總理及外交部長,走馬上任時共和國正受保守、保皇和納粹不斷夾擊,外有凡爾塞條約後喪權辱國及經濟崩潰,內有追慕一戰前政府權威之民。史特雷斯曼以一人之力匡扶共和國制度政策,在1929年全球經濟大衰退前夕在任內積勞而逝。惟其辭世翌歲,納粹重新興起,人民見異思遷,竟至1933年納粹當國。

註6:艾登諾(Konrad Adenauer),西德首任總理,上任時西德剛從盟軍佔領過渡,他帶領政府承擔納粹歷史,外和法國消弭兩國百年宿怨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內修經濟以確立民主制度,受人民支持之基礎,對德國有再造之功,為現今德國之奠基者。

註7:德國大中小學幾乎都是公立教育,文法中小學就是中世紀以降培養學生自由七藝入大學的學校。現在的除了不再打罵和不須必修神學外,跟五百年前的沒多異樣,傳統的科目,1980年代前仍用傳統的權威教學法教導。現今在中學層面,除文法中學外,還有技術訓練學校。

註8:老子:小國寡民最好,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註9:瑞士小國寡民,行直接民主制度,直接選舉政府和議會,大事以公投決定。

▌ 作者簡介

「大埔山人」為張燦輝的學生,一位為日常無聊生活所困卻不願意沉淪其中的讀書人和音樂愛好者,也不想埋首沙堆無視當前政治荒謬的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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