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的反思 ——《滄海橫流要此身》前言

( 編按 : 作者新書《滄海橫流要此身》將於明年初出版,此文章為新書前言,讓讀者先睹為快 )

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

元好問

從沒有想過出版這本書。

2023年應聘到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客座教授一學期,開一門哲學研究院課程《死亡與年老哲學》。6月中受國立中央大學李瑞全教授邀請,出席「鵝湖會講」談「死亡與老化:西方與東方」,我和瑞全相識超過半世紀,同是中文大學哲學系同窗,「年老」正是我們關心的議題。座談會中認識了一位在輔仁大學任教的黃麗綺教授,相談之下,發覺原來麗綺老師和我一樣在德國佛萊堡大學唸哲學博士,我們的指導老師竟然是夫妻關係,當然我比麗綺年長很多,算是我的佛萊堡大學小師妹。我對她明言現在再沒有純哲學學術興趣,現關心因香港淪亡後,如何以哲學面對的存在危機。

回英國之後,麗綺寫信詢問我:「張老師,如果您時間允許的話,在您下學期訪台期間,可否邀請您來輔大哲學系演講?我初步的構想是上下午各一場,一場談您的哲學研究,一場談您對於香港與新儒家的看法。。。下午這一場,我比較希望能請您談談您對香港的政治狀況與文化的關係,談談您對反送中的反思與觀察,以及您對中文大學精神的喪失的感受,這部分您會談論到勞思光先生或唐牟都由您決定。我希望輔大的學生能聽到文化對於一個國家的真實影響,唸哲學的人對於社會運動的責任與參與的必要。您用生命在展現這些,這樣的生命很有力量也很有傳播力,我很希望自己與輔大的同學有機會能夠聽聞。」

演講因緣

麗綺的邀請便是我2024年來台在不同大學演講的因緣。

2024年2月初我重回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客座教授一個學期,講授《烏托邦及其不滿》一課。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在大學面對面教學。自2012年正式從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下來,只是兼任教席。2020年中從香港自我流亡到英國,也在網上授課;直至到去年和今年能到清華大學客座,再一次親身面對學生談論我的思想,誠一樂事。

我已到耄年,被迫離家出走,再不能和親人共聚;有家人病重,咫尺天涯,不能回去探望,令我悲憤莫名。當然這是自我有意識的選擇,取無家的自由,而不願意在白色恐怖下過奴役的生活。

在自由之地,可以逍遙自在,吃喝玩樂,遊山玩水,不理現實境況,沒有人強迫我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或重回象牙塔,做純粹學術研究。但是甘心如此生活?身處開放自由的台灣,面對封閉白色恐怖的大陸和香港, 在外,可以安心過日?

過去三年在台灣出版的《我城存歿》和《山城滄桑》是對破碎的家園 —— 香港和中文大學 —— 的反思,今年(2024)來台,應輔仁、中山、清華大學和中研院邀請,作了幾場講座。我不談純粹學術課題,而以數十年作為哲學人重新檢討我哲學思想的進展、自我身份、家與流亡意義、哲學教育、雨傘運動以及烏托邦和希望概念等等議題,作為各大學講座的主題。

9月底到日本東京大學和早稻田大學演講,也是環繞香港淪亡的發言。東京大學的場合,是紀念香港雨傘十周年的會議,我以英文發言:The Tragedy of Harcourt Village(夏慤村的悲劇)。雨傘運動是香港人對強權打壓自由民主的抗爭,儘管註定失敗,但仍不屈不撓的向命運說不,這是我們香港人希臘式的悲劇。

2024年9月28日我在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國際會議上,以英文發表論文Intellectuals in Hong Kong under the White Terror(白色恐怖下的香港知識份子),內容大部分來自拙作《山城滄桑》不同章節,但《山城滄桑》並無以此為題目的文章,這篇是綜合了已經刊出的文字和補充資料,由我重新翻譯為中文而成。因為這文章是我在2024年在台灣和日本的大學講座之一,儘管和《山城滄桑》有重複之處,但也屬於本年在台灣和日本大學講座。

反思我們的命運

是以本書9篇文章,紀錄我今年在台灣和日本的演講。我不是哲學家,也不是海德格哲學或現象學專家,只是哲學教師和永遠未畢業的哲學學生、是一名「哲學人」而已。這幾個演講是我自覺流亡後進行的,故稱之為「流亡哲學人講座」。

書名是元好問詩句《滄海橫流要此身》,是朋友馮睎乾建議,我毫無疑問下立即接受。他之前寫過一篇有關文章,我節錄如下:

「元好問生於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年),正值金朝曇花一現的盛世. . . . . .

金亡前兩年,是天興元年壬辰年(1232年),蒙古大軍包圍汴京,十二月金哀宗倉皇出奔河北。元好問任左司都事,留守汴京,眼見亡國已是指顧間的事,內心無比悲痛,憤而作了〈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五首,描述圍城慘況。我最欣賞以下一首,全詩不單用典精到,結尾更筆力千鈞,盡展詩人壯志:

萬里荊襄入戰塵,汴州門外即荊榛。

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蝨空悲地上臣。

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烟何處望行人?

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

. . . .

尾聯「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十分矯健,意思是說:秋風不要吹拂我花白的頭髮了,在這「滄海橫流」的時代,正需要我這有用之身!

是年元好問四十一、二歲,但已頭髮花白。生於亂世,他意識到自己有種責任——歷史文化的責任。「滄海橫流」的故實,來自范寧〈穀梁傳序〉:「孔子觀滄海之橫流,乃喟然而嘆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文,是指文化、制度。

元好問自知無法光復金國,他唯一可做的,是以遺民身分,用自己的筆保存金朝的典章國史、編輯金朝的詩歌總集。他最後真的做到了,以一人之力,寫出《壬辰雜編》、《金源君臣言行錄》、《南冠錄》等六部歷史著作,還為金代詩人編了十卷《中州集》,錄詩二千多首。」

元好問是金國最重要的詩人,在華夏文學史上有顯赫位置。我當然不能自比元好問,但我們有共同命運:亡國後之遺民。香港已淪亡,我是自覺逃離專制獨裁政權流亡的哲學人,沒有奢望能回到之前自由開放的香港,所以我和元好問也是遺民。能夠做的便是在自由之地繼續工作,反思我們的命運。

在此致謝馮睎乾的錯愛,以元好問詩句賦予此書名,更是督促勉勵之言!

哲學人對世道的回應

全書不是按講座時序排列,是以內容的方向安排。

第一部分我回顧自身的哲學之路開始,接續身心狀態處於「夕陽無限好,彩霞正滿天」的主題:年老哲學。

[我的哲學之路]

  1. 哲學作為生命之反省:從生死愛欲到幸福和烏托邦
  2. 年老了,還能做什麼?年老哲學導論

第二部分定名為[回應時代的哲學],從老師輩的關懷談起,三代哲學家回應各自的時代,實則要反思我們要講授什麼樣的哲學,再連結到國安法白色恐怖下的香港知識分子。

  1. 三代流亡哲學學者與香港:唐君毅、勞思光、張燦輝
  2. 哲學為何?我們在大學講授了什麼樣的哲學?
  3. 白色恐怖下的香港知識分子

延續回應時代的哲學到第三部分,就是香港現況造成的流亡、烏托邦與希望。

[流亡與希望]

  1. 我們還有家嗎?家與流亡的哲學反思
  2. 烏托邦夢,夢醒了沒有?
  3. 夏𢡱村的悲劇
  4. 論希望:《烏托邦及其不滿》的最後一課

在台灣的七個講座,是由清華大學研究生鄭栢芳同學根據講座錄音筆錄編寫,後經我修訂後而成全書文稿。對栢芳同學的悉心工作,我由衷感謝。而日本的兩個演講,則由我從英文原文翻譯而成。

吾道不孤

在此特別致敬我的朋友張楚勇,他在序言「流亡與哲人」中勾勒近代西方和華夏流亡思想家如何面對艱難處境,提醒我吾道不孤,更要勉力而為;郭恩慈師妹的「香港:空間/靈魂」啟示我可以從「香港的地理空間轉化為文化精神的空間」的方向繼續反思;瑞全兄之「流亡之苦與靈根自植之道」指出我的流亡思索不單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劇,其實我們的恩師唐君毅先生幾十年前已道盡所有流亡人的悲涼和絕望之處,唯有肯定自己的信念和理想,才能面對現今極權和反人性的暴政。對瑞全和恩慈兩位中文大學哲學系同門的序言,我深感榮幸。他們的話語啟發了我對流亡與希望關係的深切省思。尤其在面對香港的種種壓迫,我們不再孤單,心中所燃的那把火能驅逐寒冷與黑暗。

後記借著莊雅雯的文章「是時候交報告了!」,不僅是對流亡學者的反思,也是對我心路歷程的總結。栢芳同學所說的「或為渡江楫」,提醒著我們:即便在流亡中,我們也應有渡過困境的勇氣與决心。感謝雅雯與栢芳。

告別已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在流亡的過程中,我從未放棄追尋信念和理想。在這片「滄海橫流」的時代,我仍然相信,我的人生仍是一條充滿希望的旅程。

後記

《滄海橫流要此身》這新書總結我過去兩年來在台灣客座的感想,連同之前在台灣出版的《我城存歿》和《山城滄桑》成為一套三册書《思。香港》:以思索、思念、反思香港為主軸,明年一月中台北出版。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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