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希望》4 ——恩斯特・布洛赫之希望的哲學(2)

既然我們要以知識層面理解希望及烏托邦,將哲學導入希望,則我們首先需要知道,哲學與希望關係是什麼。正如上述,過去不少哲學家認為「世界為一已完成的封閉實體」,故他們始終以被動沉思而非主動行動的態度,來理解希望,導致理解無法突破既有框架。

布洛赫指出,哲學(philosophy)這個概念本身,已經揭示這些哲學家思想方向有誤。眾所周知,「philosophy」希臘文是「Φιλοσοφία」,「φίλος」(philo)是「愛」(love),「σοφία」(sophia)是「智慧」(wisdom),故「哲學」原意為「愛智慧」。觀此原意,則可知哲學絕不是智慧,而是追求智慧。是以「愛」是種欲望,所以有欲望,實由於尚未得到或達成。因此,愛智慧便是尚未得到智慧,把握智慧,故追求。基於此前提,則哲學不可能是將「視世界為已完成的封閉實體」作思考基礎,此即這些哲學家思考方向所以有誤之由。

愛欲與希望

根據古希臘神話所言,人與神之間最大分別,就在於後者不朽。但柏拉圖卻將此說法扭轉,他說人有一部分可以不朽,就是靈魂,此即靈魂不朽論(immortality of the soul)。何以人類靈魂不朽?因靈魂具備自我昇華能力,可憑藉理性,提高到理念(eidos)層面,而追求如此境界的欲望,就是理性推動力所在。理性使人類一步步昇華,最終擺脫肉體束縛,化為完全精神之存在。凡此,皆由於欲望。

所謂欲望,即柏拉圖於《會飲》(Symposium)所提到愛洛斯(Eros)這位愛欲之神。此處「愛」「欲」皆非日常理解關於性事者,而是上述「追求某樣尚未得到或達成的事物」,亦即希望,「愛」「欲」就是希望。撇除其靈魂不朽的思想不論,若將「一步步昇華」及「愛欲」思想置於希望此主題中,則可知愛洛斯於柏拉圖哲學中,代表「人類內部尚未完整」和「我們需要不斷追求」之事實,而這兩個事實,正是希望的意義。

柏拉圖藉愛洛斯來談希望,既有個人層面,亦有群體層面,所謂群體,就是城邦。人能夠透過追求理性以達到不朽,城邦也可以,因為城邦乃由人組成,只要城邦成員不朽,城邦自然隨之而不朽。他在《理想國》(Republic)有言,最理想的城邦,就是實現公義(justice)。當然,此最理想城邦尚未出現,亦可能永不會在地上出現,而只在天上出現,亦即所謂理念世界。可能永不出現,不代表它不可出現,故柏拉圖此構思,已隱含希望,希望有一統治者,完全把握真理,而建立最理想城邦,這個城邦定是和平與幸福最終歸宿。由此觀之,柏拉圖理想國作為古代烏托邦,基本上建立在愛洛斯與希望之上。

將來失去開放性

然而,若細思之,則會發覺,倘柏拉圖理想國果真實現,一切美善盡皆歸集於此,則它最終仍會變成靜態存在,一已完成的封閉實體。儘管每個烏托邦始終未嘗實現,但起碼它們在想像中,都已是完成的封閉實體。事實上,烏托邦問題最重要並不在於是否實現,而恰恰是它實現後,將會出現更多問題。正如《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所描述的大洋國般,它正是個已成真之烏托邦,而其中所存在問題,卻大得令人窒息,足以壓垮所有人。

若讀過此書,你會發覺當中所描述的世界觀是何等絕望:世界分成三國,大洋國、歐亞國、東亞國,雖然三國各有其官方意識形態,英國社會主義、新布爾什維克主義,但都只是換湯不換藥,三國實際上皆施行極權統治,故此,無論居於何國,均無甚分別。若斯絕望世界觀,體現出封閉實體的傾向,且顯而易見,連反烏托邦者亦不能免於是(或正因為他們發現如此傾向,故刻意模仿)。這種封閉實體的傾向,與將來之開放性截然相背,此即何以布洛赫認為,希望及烏托邦發展,被諸哲學家以被動沉思打斷。

我認為,布洛赫對這些哲學家的批判,並不太難理解。簡言之,雖然他們免於憑空捏造將來之譏,但亦不免過度仰賴甚至沉溺於過去、歷史、傳統,從而導致在其理論中,「將來」失去開放性,而淪為過去複製品。他們將過去及將來割裂。創造將來當然不可能無中生有,我們仍然需要以過去為師;相反,以過去為師,不代表過去就可以桎梏將來,禁閉將來的開放性。過去,一方面應是師法對象,另一方面也應是超越對象,此譬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正如海德格所言,過去、現在、將來,應是彼此相連,而非各獨自存在。每個存在,本來都是由過去、現在、將來所共同構成。

從白日夢到希望

布洛赫進一步說,整個烏托邦思想,基本上始於白日夢。不要小看白日夢,日常生活中,多少小說、童話、戲劇,都是發軔自白日夢?且這些故事,不完全是虛構,而是人類投射不滿現實之情於其中。故此,布洛赫一再強調,烏托邦並非是毫無意義,政治理論的烏托邦,如同小說、童話、戲劇中之虛構世界。儘管如今大家都不再相信烏托邦,正如大家都不再相信童話故事及武俠小說,命運亦似乎無法抵抗,但事實上,每個人心中仍有揮之不去虛構世界或烏托邦,因大家依然相信明天會更好,將來會改變,我們猶未失去希望,不向命運低頭。

但從白日夢到希望間,其實有段距離。白日夢不受限制,思想可任意馳騁,不過它大抵流於胡思亂想,無法實現。相反,正如上述,希望則是建基於合理之上,在原有各式任意馳騁的念頭中,逐一篩選,使與現實漸次接軌。此外,從白日夢到希望,亦是由無意識到有意識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需要有意識去尋找心中以前從未發現過、不曾存在過、非因壓抑或遺忘而被藏於潛意識中、朝向將來而非過去的全新事物。一旦把握此全新之物,並確定其切於實際,則它將成為希望,且是可實現及具內容的希望。

由於希望必須建基於合理之上,通過有意識發掘及篩選,而使其成為可實現及具內容之存在,因此,預計便加入希望中,而使希望擺脫單純情感層面(包括作為恐懼對立面),成為認知類型的指導行為,並有異於其他願望、欲望、妄想、幻想等。這種指導行為,自然是指向將來,指導我們如何創造將來,而非回望過去。故在這意義下,希望所相對者,乃是回憶,並非恐懼,猶開放性之於封閉實體。創造將來,意謂將來有異於現在,現在被改變。若所創造之將來等於烏托邦,則烏托邦基本上是改變現實的範疇。正如上述,過去投射到將來,而於現在改變。

美好世界的最大敵人

但烏托邦之為烏托邦,比起希望更進一步。希望通常僅就個人言,而烏托邦往往涉及他人,且範圍極廣。無論柏拉圖、馬克思、湯瑪斯摩爾,他們都認為自身所提出烏托邦,乃放諸四海皆準,所有人皆應服膺於斯,因而具有普遍性。問題正在此。很明顯,他們所構思烏托邦,皆非以民主方式或科學實踐得來,而不過訴諸於自身理想。我一再提到,烏托邦最大問題,就在於個人與群體間之關係,如何平衡。《一九八四》及《美麗新世界》,還有其他不少反烏托邦書籍,都有個共通處,就是主角往往反對其所處時代與國度,而結果都是主角在絕望中,被徹底制伏,以至消滅。

譬如《一九八四》的溫斯頓(Winston Smith),他最終不免於死刑,且死前仍要經歷真理部「改造」,使其心悅誠服,熱愛老大哥,方允許死去。事實上,他毋須被殺,亦已然被殺,因為他已喪失自我,他不能不接受這世界與時代。此問題,在烏托邦探討中,始終解決不到,普遍性壓倒一切、要求所有人絕對相同、個人失去主體性,亦扼殺將來所有可能性。

烏托邦所以總是不免於趨向若斯極端狀態,究其因由,實由於所有人都有私心,私心是建立美好世界最大敵人,故烏托邦者最終必須想辦法消滅私心,而消滅私心唯一辦法,似乎就是取消個人主體性。唯有無我,才能無私。然而,失去自我,人類存在仍有意義嗎?縱然因此成功建立烏托邦,若這烏托邦,亦不過是由一群行屍走肉者所構成的恐怖國度。你固然可以承認,自己乃某團體一員,但身為其中一員,與該團體完全代表你,乃兩回事。你雖然有一極小部分,與團體內部氣質相通,但其餘絕大部分都不同,而僅屬於你自己。這些主體性,如何能取消?

此外,構思烏托邦者,常欲加一己意志於所有人頭上,化主體性為普遍性,殊不知當一己意志普遍周流以後,則該意志不再屬於一己,而原本擁有該一己意志者,亦隨之失去自我。主體性取消問題,即使探討相關問題如此深刻的布洛赫,我認為亦未得到解決。

只能不停追逐的烏托邦

此外,由於上述封閉實體傾向,致令烏托邦者往往產生錯覺,以為烏托邦乃一完成式,故念茲在茲,企圖實現烏托邦,殊不知烏托邦既不可能為完成式,且當其實現之日,亦是消失之時。因烏托邦一旦實現,就不再是烏托邦。如嚴復解釋「烏托邦」此譯名所云,烏托邦乃「子虛烏有所倚托之邦」,然則,一旦烏托邦成真,「子虛烏有」既不再,「有所倚托」復無從談起,則烏托邦又何烏托之有?換言之,烏托邦只能是個永遠不能實現的目標,或最起碼,不能完全實現,而只能不停追逐。

即使烏托邦實現後,仍是烏托邦,且果真如理想般美好,但試問它是否就如童話故事結局,永遠凝結於那無上美好一刻,而絕不變質?我不以為然。佛家有云,世間無常,時間永不會停下,故縱能實現烏托邦,且烏托邦之義不失,烏托邦亦不可能永不衰落、傾壞、滅亡。若連這項顯淺道理都想不通,何足與言烏托邦?實現烏托邦而又不失其義,且永不衰亡,這種事,唯在理念世界可行,現實世界絕不可能。以此為標準,揆諸於過去諸哲學家所提出,種種烏托邦方向,則可知他們太過理想,而無視現實

總括而言,《希望原理》一書,其全書大旨,就在於「仍未」(not yet)。無論人類本身,抑或我們所持希望,乃至於烏托邦,永遠都可以發展變化,而且永遠都有若干目標,有待我們實現,此乃烏托邦思想要義所在。

希望作為烏托邦

本系列文章曾介紹過《烏托邦思想在西方世界》(Utopian Thought in the Western World)一書,作者法蘭.愛德華.曼華(Frank Edward Manuel)認為,烏托邦思想基本上只屬於西方;而我亦曾向大家解釋,我認為華夏傳統,並無烏托邦思想。此實由於,自從儒家成為王官學,成為思想主流後,二千年來思想已然穩固,大家並無意欲改變現狀,故「希望」亦無從談起,遑論烏托邦。直到太平天國以後,康有為及孫文等人,相繼思考如何帶領華人建立更好社會。

結果,一方面是毛澤東用列寧主義及史太林主義,建立中共國這個極權政體;另一方面,蔣介石則藉三民主義,在台灣建立專制統治。無論列寧主義還是三民主義,它們都與華夏文化完全無關,我們的傳統,早在一九一一年之際,徹底斷裂。就算是香港,雖免於列寧主義及三民主義蹈藉,但作為大英帝國殖民地,香港人追求所謂普世價值,何嘗非西方思想?

曼華這部書實在經典,比起布洛赫《希望原理》更有意義,若有機會,大家務必閱讀。此書詳細講述西方幾千年烏托邦思想,並提出「烏托邦傾向」(utopian propensity)這個至為重要的概念。與布洛赫相同,曼華認為人類從未完全擺脫烏托邦傾向,因為我們仍有希望。他指出,過去幾千年,西方社會發展幾乎都與「進步」(progress)密不可分,而之所以有進步,正因為有希望,求改變。當然,基督宗教思想盛行間之一千年,亦即所謂黑暗時代,就認為人類社會不需要改變,人類只需靜待上帝降臨救贖我們便可,故中世紀一千年停滯不前。但自從文藝復興以降,西方社會突飛猛進,幾百年間,人類社會天翻地覆,尤其近一百年,我們的生活更與過去幾千年截然不同,恍如隔世。凡此,皆進步、希望、改變之功。

而近代西方在巨變的過程中,始終離不開烏托邦陰影,自摩爾《烏托邦》一書以來,柏特李斯(Francesco Patrizi)《幸福之城》(La Città felice)、康帕內斯(Tommaso Campanella)《太陽城》(The City of the Sun)、培根(Francis Bacon)《新亞特蘭蒂斯》(New Atlantis)等,烏托邦小說屢有新作。這些作品,都是從作者實際社會經驗而來,並呈現出其改變社會之願景,如《新亞特蘭蒂斯》明顯可見培根的科學觀及期許未來知識繼續發展。

此外,與古代烏托邦不同,近現代烏托邦的目光,皆轉向未來;以往烏托邦如柏拉圖理想國,基本上靜止不動,甚至摩爾的烏托邦,作為近現代烏托邦之祖,亦未盡脫若斯靜止特質。因為基督宗教在崩潰,科學在興起,世人拋棄天國這個靜止烏托邦,回歸精神於此岸,投入由科學精神所推動永恆進步觀之中,使烏托邦亦變得具有不斷向前性質。過去幾十年,電視、電腦、電話相繼出現,直到近來成為世界熱話的人工智能,凡此,為我們思考烏托邦將造成何種衝擊?仍是未知之數。

人工智能與烏托邦

布洛赫說,真正烏托邦,應是能完全發揮人類本性。按此主張,以思考人工智能問題,則我們不得不問,人工智能具有機動性質(automatic),可自行改變,其與人性有何關係?人工智能的理性,可否代表人類理性?前面提到布洛赫認為,烏托邦應是多元而非單一,應集思廣益而非專斷獨行,然則,今之人工智能,其本身並無主體性,卻是依靠群眾共同貢獻自身知識與經驗而形成,豈非正好體現集思廣益?但是,這種集思廣益,又是否必然屬於好事?它會否威脅人類?

人工智能出現不過幾十年,如今似乎已漸現失控之勢,它超越人類,擊敗人類,人類毫無招架之力,我們將來會否被其反過來吞噬?相反,人工智能毋須食飯、飲水、睡覺、敦倫、排泄,它沒有個性,它只是所有貢獻者思想及意志之總和,故它亦未必如我們所想像般可怕,以及需要戒慎恐懼若斯?那些告誡者,有否危言聳聽之嫌?凡此種種,我亦不能回答,留待讀者諸君接力,繼續思考。

儘管我不能回答上述問題,但起碼我可明確告訴大家,無論面對任何問題,首先我們要懂得尋找真正及關鍵問題所在,而一切問題,其實皆離不開人,人才是問題所在。故不論尋找問題抑或思考問題,皆不妨先從人開始切入,你就會發覺,到頭來所有問題,包括烏托邦問題,以及希望問題,都離不開古希臘哲學的核心問題,如何處理人的問題。

改變意欲就是希望

最後,為此系列文章作一總結。

正如過去所述,人類首先就是追求幸福生活,然而何謂幸福,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起碼在此大方向下,我們努力改變現狀,此即希望。大家都有希望,故若不細問其內容為何,單就形式而論,希望具有普遍性質。不過,過去由於大家大抵捉錯用神,令希望變得不切實際,故烏托邦屢試屢敗。

到如今廿一世紀,我們得以綜觀過去幾千年烏托邦思想發展,反省其得失,並與當今社會實際情況相結合,從中總結出新的道路,繼續走下去。單純消極反烏托邦,而不給出任何積極建議,實無濟於事。捷克共和國開國總統、劇作家、哲學家哈維爾(Václav Havel)有句至理名言:「活在真相,永存希望。」(In veritate vivas spemque custodias)只要我們一息尚存,就應繼續反省世界,會反省就會不滿,會不滿就會改變,改變意欲就是希望,此即永存希望。有人類就永遠有希望。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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