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保加利亞前見過一座地標建築，令我深深著迷，名叫「布茲盧扎紀念碑」（Buzludzha Monument）。要了解這座建築的魅力所在，單靠文字實在難以形容，必須配合圖片。建築外形猶如天外來客的飛碟，與世上任何構造都截然不同。這曾是保加利亞共產黨的集會場所，現卻成為廢墟。

紀念碑始建於 1974 年，歷時五年竣工。為了建造此碑，工程團隊用炸藥削平山頂，令山峰高度由 1441 降至 1432 公尺。網上可見舊照片，保國冷戰時期的獨裁者日夫科夫曾在此演說，場面盛大，群眾如潮。1989 年共產政權瓦解後，建築亦遭廢棄，但大概因其粗獷的外形，既融合古羅馬萬神殿的莊嚴，再加上超現實的星戰科幻電影元素，現被譽為「探廢界聖杯」，對於喜好探廢之徒，參觀此地，有種「打大佬」的感覺。

最直接的到訪方式是租車或包車到公路旁，再徒行上山。雖然我出發前申請了國際駕駛執照，但車牌雪藏多年未用，非必要也不想貿然開車。詢問酒店老闆 Tosha 有否行山路線資料，她也不太清楚。幸好現今旅行有 Organic Maps，完全免費的地圖程式，使用開放地圖數據，顯示一條山徑，約需三小時路程，我提早一天準備乾糧，翌晨出發。

山徑穿越連綿密林，途中不時可見樹幹上的藍白色標記，應是路線指示。沿途樹蔭處處，緩步上行，雖不見人煙村落，卻也容易行走。偶爾偏離地圖路線，但橫向尋索，總能重返正途。

紀念碑的海拔雖高，沿路地形並非一直向上的開揚斜坡，而是起伏不平，有山峰、山脊、谷地和森林阻擋視線。環山迴疊間，步行時完全看不見紀念碑的任何蹤影。走了約三小時，爬升近千公尺，轉一個彎，視角驟然開朗，紀念碑映入眼簾，我不禁驚呼：「哇！」

飛碟地洞

「布茲盧扎紀念碑」的實體與相片其實毫無分別。唯一不同之處，是親眼目睹這座所謂「粗獷」的突兀建築，那份 brutalism 的震撼實在難以言喻。東歐不少粗獷建築，均與共產主義有關，自然會聯想到那年頭的殘酷。不過，brutalism 的字源並非英語的「brutal」，而是法語的「béton brut」，意即裸露的石屎，與暴虐毫無關係。

飛碟禁止遊人內進，讀過一些網誌，提到數年前曾有看更日夜當值，但到訪時已不見守衛蹤影，想必這份工作比「守水塘」更無聊。走到入口門前，發現已被上鎖，而且鎖頭看來頗為堅實，難以闖入，不似某些地方的四位密碼鎖頭兒戲。我圍繞飛碟而行，每面牆壁皆是垂直平滑，絕不可能攀爬而入。

當地遊人不多，卻也絕非杳無人跡，遠看公路旁見有私家車停泊，似乎是自駕而遊。在飛碟入口遇到一名保加利亞人，我問他有沒有進去，他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地說：「我進去，可以進去啊！」還向我展示照片，我十分雀躍，追問進入方法。他卻答：「是數年前的事情了。」我一時瞠目結舌，暗忖你說「進去」時，為何要用現在式？

雖然如此，我還是禮貌地與他道別。原本打算尋路返回市區，遠處卻見一名年輕男子獨坐梯級，上前搭訕，得知他名叫 Robert，正在首都索菲亞修讀醫科，笑言在保加利亞學醫比在德國容易得多，他總是掛著笑容，陽光男孩氣息。

我倆一同前往察看，地面果然有些異樣。不知是誰鑿了一個缺口，但地洞僅容一人爬進。我和 Robert 商議，決定由我先行探路，請他留在外面以策安全。

當刻心想，若有突發情況，起碼他是醫科生。

地洞引路梯子

雖說行程隨遇而安，但總有一些更想完成的目標。我刻意不將目標定得太死，一來覺得世界遼闊，沒有必遊之處；二來也許降低期望，即使不可達到，也不致過度失望。到訪「布茲盧扎紀念碑」是其中一個心願，而深入廢墟內部探索，則是另一件想做的事。

不過入洞之前，我還是不禁問：「你的手機有訊號嗎？」他依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回答有啊。

由於洞口狹窄，我必先脫下 19 升的背囊才能爬進去，入洞後身體只能原地轉動。環顧四周，發現身旁有道垂直牆壁，當刻似乎已經站在地庫中一道高牆之上。我以 iPhone 照明，但光度不足，也可能是瞳孔未及放大，無法看清牆下狀況。幸好帶備頭燈，亮度可達 300 流明，不過操作較為複雜，按了數次組合鍵才開啟最高亮度。

從高牆望出去，似是另一個密室。正躊躇不知如何爬下去，低頭仔細一看，赫然發現牆邊居然放著一條爬梯，頓覺安心不少。我連忙拍下照片，從洞口把手機遞給 Robert 看梯子模樣，便決定一同下去探個究竟。每次探廢，只要見到牆邊放著椅子或梯子，總覺是最佳路標。

我當然不會想這些地洞或梯子是否「陷阱」，始終人身在外，總要存有對人的一絲信念。

飛碟核心

洞內發現已有人預先放置爬梯，雖然環境一片漆黑，但見到梯子猶如看見引路明燈。我和 Robert 結伴，沿路向下爬，二人同行，頓覺壯膽。走進飛碟地庫，見到一條混凝土樓梯，順勢往上而行，漸見天色，循著微光前進，再上兩層，抬頭一望，竟已站立在飛碟中央！

我倆萬料不到轉眼便能進入核心地帶，興奮得歡呼起來，相擁大叫。笑聲於圓頂下迴盪，音波穿梭地板與穹頂之間，層層放大，迴響不息，響徹整個紀念碑。紅色圓頂上畫有鐮刀鐵鎚，四周用保加利亞文寫：「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飛碟圓周，還保留著馬賽克壁畫，壁畫似經修葺，不是羅馬風格，而是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肖像。

自問去過不少地方，但很少試過到訪某處時會如此興奮激動。我想，大概因為一切都發生得突如其來——在群山環抱的森林中，轉身忽見飛碟蹤影；想進入參觀，大門卻已上鎖；遇到同路人壯膽，結伴同行；步入地洞時，伸手不見五指，戰戰兢兢；沿光而行，抬頭一看，竟已身處飛碟中樞。

飛碟建築風格確實非常超現實，不知道各位讀者有沒有看過 2016 年的電影《太空潛航者》（Passengers）？主角們透過圓形飛船的巨型玻璃窗遙望宇宙，想必也是如此風光。

後來與保加利亞朋友 Boryana 談起，原來她之前與友人也曾到訪此地，同樣發現地洞，但眾人有點怯場，最終只有兩名男士一探究竟，其他人則在外守候。

我很慶幸當時有踏出這一步，特別感激遇上 Robert。我心知若是獨自一人，必定不敢貿然進去。Robert 笑說：「我也一樣，如果不是你在，我也不敢闖入。」更幸運的是，我本來正思忖如何回城，早有心理準備要再徒步三小時，誰知 Robert 是自駕前來，便專程兜路把我送回希普卡，他再折返主要公路，返去大特爾諾沃。

回想旅遊一生，對上一次因為目睹某地而莫名激動，應該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年我第一次到達西藏聖城拉薩。

照片：徒步上山，「布茲盧扎紀念碑」驟然映入眼簾，不禁「哇」了一聲。

 

▌【Pazu薯伯伯簡介】
「薯伯伯為最早一批在網上連載遊記的香港人，多年來足迹遍佈歐、亞多國，在喜馬拉雅山麓、東南亞、南亞等地區生活。著有《風轉西藏》、《北韓迷宮》、《西藏西人西事》、《不正常旅行研究所》、《逍遙行稿》，分別在香港、北京、首爾、台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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