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平安！有同事表示很羡慕我，因為可以過兩個新年、許兩次願。我只是笑笑回答，若有得放假，才感覺似過年；至於許多次願？許一次願都未確定如何達成目標，多一次只是徒增一次未知，不了。

不過，多一次回顧，多一次感恩，都是好的。

話說在特殊寄宿學校做言語治療師眨眼已經兩年有多。幾個月前都發生一件令我有些少懷疑人生的事。

 

被肢解的眼鏡

新來一位插班少女P，自閉加嚴重智障、語言障礙，只會講少量單字，更多是重覆別人說的last word。除了學習問題，她出生後隨做IT的父母遊走印度、英國、美國，智力評估都做過幾次，幾個國度的版本都齊全。可以想像，她四年前隨家長回來英國定居，是多麼的不習慣、不適應。有話難抒，可以理解。

P除了極度悲傷時會哭，一般是不能從其面部表情看出她的不安和焦慮。但她會訴諸行動去表達不滿不安，其中一個最令人頭痛的，是P會抓住一些鬆開的電線，一把拿下然後拆散。若徒手不能拆開她會拼了勁咬開。自從毀了宿舍的電視機後，工友都努力收藏好電線。

她入學兩周不夠，我帶了一些遊戲跟她做評估。頭兩分鐘都笑笑口，有反應有互動。但突然間我眼前一個黑影，P妹一手抓去我的大近視眼鏡，然後跑去一個角落將之拆開。我們都想阻止，但很明白P若沒有完成一件惦記心頭的「工作」，或被人擋開，就會推撞和咬人。在場的老師和我，只有眼巴巴地看著P把我的眼鏡徹底肢解，然後她才肯跟同事回到課室。

八百度近視，行步路都要小心，何況駕車？同事立刻二話不說，載我回家，學校亦叫我好好休息。家有後備眼鏡，僱主亦有補貼我驗眼和再配眼鏡。身外物，易處理。

 

繼續不碎也是萬歲

但心有餘悸。沒戴隱形眼鏡太久，所以未配隱形眼鏡前，事發後的一個月，遠遠見到P都心跳加速。跟上司談、跟我的治療師督導傾，他們都不約而同叫我停一停，因為同工安全最重要。只是督導提醒，P一直都跟父母和弟弟生活，今次是頭一趟在外生活，而家長亦未有好好讓她知道究竟何時會探望她、隔多久會回家一次。所以面對不能承受的變，一些偏執行為會激化，千萬不要take it personal。

我沒有take it personal，同時心裡不住打量：如何才可安全地靠近她，讓她在一個穩定心安的氛圍下，認識別人、表達自己？於是，重新戴上隱形眼鏡的我，自己開始一段探索之旅：

用溝通版吧——即是單字配合較易明白的圖案或圖畫，增加P對一些常用字的理解。加上她也喜歡手語。問題是：她一見到紙版、紙皮和紙做的溝通簿，都忍不住會撕爛。

惟有甚麼都不帶，只用手語。推鞦韆、示範單字，互動不錯。同場的職業治療師都說，P這堂很平靜，在鞦韆上會開心笑，真好。

但我不甘心少女只跟我學舌，於是要想方法介紹圖像、圖案提示 …… 想到了，就畫在白板上。得咗！少女跟我說了幾次，終於有一次望望我的白板，說了一聲：more ——她想盪多一會鞦韆。

那刻腦中竟然響起ERROR《我們不碎》這一段：

「成敗並沒什麼根據，就用每一日換來根據；

同在世界塌下裡，見證我們繼續不碎也是萬歲」

 

好戲總在後頭

又有另一位少男，歲首提我「慢慢的聽、慢慢的等」，好戲總在後頭。

有一日，有職員帶了一位沒有口語的少男N敲辦公室的門，送來親手做的朱古力小食請我們吃。要知道，半年前，N焦慮到一個點，足不出班房，對環境任何轉變 （例如在沒有預期下有人在走廊經過）都極大反應。他會使勁捏自己雙手，雙腳如石柱動不起來，堅持在校六小時都不如廁。

這天，他怕羞笑笑口，跟同事穿過四道門轉了N過彎，行行重行行，送了一點甜給我們。

這些孩子常被推到世界的邊緣，有人慣了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雖不言不語，但豈會無感？每天被人排拒於外，每次經歷承受不了的變化。但同事每次一小步，不放棄，同行，一同加起來，就行了一里路。

念及一直為了被推到社會邊緣的人，盡力到最後、已安息主懷的邵家臻。想向在天家的他講句：「我們不碎，我們有彼此」

第一年在英國當治療師，常揣摩我要說甚麼、如何用口解釋明妥；但到第二年，已明白，原來最重要，不是說甚麼，是先聽先看。聆聽 —— 聆聽對方有聲無聲的信號——是最難的。所以，要學的，還多著呢！

蛇年，唔好蛇呀，姑娘！

▌［英倫筆端］作者簡介

莫宜端 Zandra, 育有一子一女，與丈夫子女定居英國，英國註冊言語治療師。曾任記者、時事節目主持、政策研究員、特區政府局長政治助理。及後進修並成為言語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