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了,還能做什麼?》—— 年老哲學導論 2

哲學必須開始正視年老問題,因為死不去,導致死亡問題彷彿頗遙遠,而年老問題卻變得極逼切。直到20世紀,西方真正處理過年老哲學問題的書籍,僅止兩部:一部是古羅馬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所著《論老年》(Cato maior de senectute,44 BCE);另一部則是兩千年後,由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所著《論老年》(The Coming of Age,1970)。當然,偶爾會有零碎短文批判探討相關問題,但作為專著,則僅此兩家。

年老問題已成為21世紀哲學所應重視及面對之一大問題,無論東方或西方。從現象學角度切入,若年老是個過程,這個過程,每人各有其經驗與定義,譬如多大算老(How old is old)、「老」是透過比較而得出相對定義,抑或單憑自己判斷而成絕對定義、外貌與實際年齡的對比問題、變老僅是指某特定階段或可囊括整個生命、年老有何意義、年老邁向死亡之諸般事情。

當然,正如上述,死亡問題並非老年人獨有,任何人都可能隨時死亡。然而,面對死亡,年輕人與老人態度截然不同,前者總認為「可隨時死亡」不過是就理論上而言,但自己不會馬上死亡;後者卻知道,這不是理論,而是極逼近的現實,死亡威脅自身存在。故年老不只是與他人比較,更是自知正漸趨生命極限。除此之外,到底何謂晚年,亦視每個人的生命極限何在而定,換言之,這完全屬於個人問題。

 

把握年老與死亡

若按照以上說法,那麼所謂年老的定義,是否沒有普遍性可言?我認為單就哲學而論,事實的確如此。若用統計學衡量,凡六十五歲(權以此為標準)就是年老,但在哲學層面,我們便必須問,是否所有六十五歲者情況皆同?絕對不是。因此,「年老」絕非單純數字意義或生物意義,更重要在於心理意義以及牽涉其他更複雜的條件。西蒙.波娃嘗言:「若非早死,就要老去,別無選擇。生命對立面並非死亡,而是年老。不朽只是幻覺。」由此可知,若我們想釐清年老問題,就知道問題的關鍵在於處理生命的有限性。正因為有限性,才有年老與死亡問題,若能把握此關鍵,即能把握年老與死亡哲學問題何在。從有限性問題出發,可知何以「年老」絕非單純數學問題或生物學問題。

由有限性出發,我們就要重新思考,何謂人生問題?年老與死亡如何從人類存在本身呈現出來?也許唯獨人類,方能意識到自身年老,故年老與死亡是個人內部意識問題,也是人類經驗問題。由於是內部意識與經驗問題,因此,我們才能把握年老與死亡,而這兩個哲學問題,遂成為現象學所謂「現象」(phenomenon)。從現象學當中,擘劃出年老現象學與死亡現象學,為後來者奠定規模,使之有所憑藉而繼續拓展,最終令大家都得以用現象學為工具,把握年老與死亡問題,就是目前我們所能為此領域貢獻之事。

回到有限性問題上。基於此問題,則所謂死亡哲學或死亡現象學,其所探討者,其實並非死亡,而是生命極限。因為正如上述,「death」就是一切皆結束,但「dying」則是趨向生命極限,它與「ageing」同是「living」問題,都在生命之內而非外,更非生命終結,此三者共同構成生命。生命是現存(existing),而非單純存在(existent),釐清此分別,才能把握「ageing」、「dying」、「living」一體之實相。

以正面態度面對年老

既然生命受有限性規範,則在此規範下,年老者可有何作為?西塞羅的《論老年》有談過這個問題。這部書模仿柏拉圖的書寫方法,雖以對話形式陳述,但通常由一人主講,其餘均為聽眾。此處主講者為老嘉圖(Cato the Elder),聽眾則為斯庇阿(Scipio)及萊里烏斯(Laelius)。他們所談的問題,就是如何理解年老。書中開首這麼說:「美好的晚年始自青年。」(A good old age begins in youth.)

很多人覺得,年老的痛苦實源自年輕,若年輕時充分準備,則年老不至過於痛苦。因此他說,「痛苦的年輕人並不會因年歲漸長而日益快樂。」西塞羅認為,從小養成哲思反省能力,自然能面對人生中每個階段所出現的問題,包括年老問題。年老並非不好,相反,它可以變成「美好生活的一部分」(wonderful part of life),問題在於你如何做人,且是自幼至老都必須不斷自我反省與改善。一個人從小就性格惡劣,脾氣暴躁,難道他年老後,會變成溫和慈祥的長者? 因此,你年輕時如何,年老亦必如何,這是常識。

此外,西塞羅又指出,世人對年老有個錯誤看法,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年老。他認為,人類生命便如同四季,我們有幼、少、青、壯、老,猶如四時之有春、夏、秋、冬,萬物有生就有死,有榮就有枯,此乃天道,但很多人卻偏要逆天而行。這種情況在當今世代,伴隨各種科技發明益發明顯,各式整容技術,令不少人走火入魔,妄想保持青春。西塞羅針對這種心態,強調認老是自然過程,亦是面對年老至關重要的一環。若你不認老,試問又如何面對接踵而來的年老問題?「若你違逆大自然,你將失敗。」

年老是否仍能活得美好,除了如何看待自身之外,亦離不開如何對待他人。最起碼,我們可將自己一生的智慧與經驗(假如有的話),授予年輕人(如果他們願意聆聽的話),令人類智慧薪火相傳,持續不墜,進而免於人類文明墮落。年老者其實任重道遠,切勿妄自菲薄。若能以這種心態踏入晚年,則生命力自可源源不絕,即使八九十歲仍能如十八九歲般朝氣勃發。誰說老人只能等食、等睡、等死?

儘管我們身體已然衰退,但只要維持心境澄明,能做之事,尚有不少。此外,即使我們已有豐富智慧與經驗,但仍不該就此自滿,而應繼續求進,孜孜不懈,讀書、思考、專注於一貫興趣或事業,令精神不與肉體同枯。

西塞羅談到肉體,隨著年老降臨,性欲日漸減退,甚至有心無力,不少人以此為恥,甚至以此為憂,殊不知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因如此可使我們不受肉欲干擾,神志清明,更能專心於自身興趣與事業上,大有裨益於進德修業。當你擺脫性欲,你會發覺生命中有更多事物比性愛更有趣,更多享受比性愛更稱得上享受。你年輕時,可曾試過無求於他人外物的大自在?可曾試過心無旁騖,專精一意於一花一草、一鳥一魚、一木一石之間?若你懂得當中的樂趣,你就會明白,生命本身已然充滿意義,生命本身就是意義,不假外求。若你能如上述,始終以正面態度面對年老,面對將走向生命極限,試問,死亡又有何可怕?「死亡並不可怕。」

 

西塞羅假象

西塞羅算是斯多噶主義者(Stoic),因此他並不懼怕死亡,亦不會如柏拉圖般,希望靈魂不朽(immortality of the soul)。他不管靈魂是否不朽,總言之,我們獲得這生命,就在此生命範圍內,盡量做好本分,充分發揮所獲生命即可。其思想證明他彷如「知道何時應下場的好演員」,人生就如舞台,一旦曲終,就要人散,天下無不落幕之戲劇。

這種思想影響後世甚大,直到如今,仍是對年老與死亡的主流態度之一。我們要積極面對年老、要為自身尊嚴奮鬥至最後一刻、要保持自身興趣與事業、不能因年老就止步不前,這些現代社會所大力提倡的,兩千多年前西塞羅這部小書已然說盡。「老年只有為自己奮鬥、維護自身權利、避免依賴他人並堅持控制自己,直到最後一息,才會受尊重。」(Old age will only be respected if it fights for itself, maintains its rights, avoids dependence on anyone and asserts control over its own to it last breath.)

人生若能做到如此境界,固然甚好;但切勿忘記,西塞羅本身是政治家,有一定能力,且出身貴族,所以他當然可以「避免依賴他人,並堅持控制自己,直到最後一息」。可是他這套年老哲學,並不適用於平民百姓。因此,西蒙.波娃批判他的哲學。

相反於西塞羅的積極及樂觀態度,西蒙.波娃認為,年老乃可悲而淒涼之事,對窮人尤其如此。直到如今,世人對年老的看法仍深受西塞羅影響,譬如當今世界有不少廣告,都強調年老應如何享受退休生活、如何凝注於自身、如何活得有創意,諸如此類。問題是,世上有多少人無法安享晚年?這些悲慘的事實都被「西塞羅假象」所遮蔽,而西蒙.波娃《論老年》一書,正是要指出這些悲慘事實。

時間性為年老哲學重要課題

她在書中有一創見:年老是個過程,因而具有時間性。時間性問題因此成為年老哲學的重要課題,而此課題,正是以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哲學為背景。海德格嘗言,人類這種存在,基本上是種時間的存在,我們永遠生活於時間中,甚至我們就是時間本身。以此為理論背景,西蒙.波娃說:「就人類而言,存在意謂存在於時間中。我們於現在,透過超越過去,而展望將來。」

老人與年輕人最大分別,就在於如何看待將來:前者認為過去無限,將來有限;後者相反,過去有限,將來無限。儘管理論上我們知道,年輕人亦可能隨時死亡,但情感上我們不願意相信。據統計學數據顯示,如今人類平均壽命高達八十八歲左右,這形成某種標準,令大家以此衡量自身剩餘多少時間,而產生上述不同年齡所具不同心態。所以,不難在現實中見到,年輕人開口就是十年計畫,但老人卻總不敢遠期,最多只能想明年之事。由此可知時間性為何成為年老哲學的重要課題之一,因為年老基本上是個時間概念。

由時間性問題衍生出另一問題。波娃說:「老年並非人類生命必然終站。惟經驗與一般事實證明,到達一定年紀後,肉體就會衰退。」年老不止是個人自我感覺,亦涉及他人對自己的定義。譬如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為何會有人主動讓座予長者?一部分是因為讓座者認為對方年老,故應讓座。此行為即定義,讓座者定義對方為被讓座者,定義其為年老。當然,現實中亦有相反情況,別人認為你不老,但你自覺年老。

其實,上述所引述的波娃所言,有一處應說得更精確,年老並非生命必然終站,更絕非終站,真正的終站是死亡(death)。「相對於生命者,實是老年,而非死亡。老年不過在拙劣模仿生命;死亡卻化生命為定數,某程度死亡藉賦予生命絕對維度,以保存生命。」

我們不能經驗死亡,但我們都知道,自身生命必定有終結的一日。過去幾乎所有宗教都宣稱,死亡並非生命終結,而是永生之始。可是,如今所有哲學,基本上已不承認「死後生命」(life after death),篤定我們只有此生,死亡就是生命極限,而年老則是步向終結,必須要有認知此前提,方能知道如何處理年老問題。

(待續)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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