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滄桑之五

「在所有科學價值中,最大的一定是懷疑的自由。」理查德-費曼
(Of all its many values, the greatest must be the freedom to doubt – Richard Feynman)

中文大學校長段崇智在最新第七期《走進中大》如是説:「上星期,香港中文大學就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將於10月19日發表之任內首份《施政報告》公眾諮詢提交正式建議書。香港擁有五間全球百大大學,高等教育成就獲舉世公認,若能善用大學的獨特優勢,定能為國家創造無限價值。

「多年來,香港各家大學在『一國兩制』下穩步發展,如今在國家高速發展的勢頭下,高等教育界必須思考如何為本港的未來帶來更大貢獻,幫助香港融入國家發展大局。中大不但吸引了全球頂尖科研人才匯聚香港,更積極建設科研平台,推動香港發展成創科之都,甚至成為粵港澳大灣區的核心樞紐,貢獻國家發展。」(註一)

根據2023 QS世界大學排名,香港中文大學排第38位,比美國紐約大學還要高一級(註二)。段崇智當然引此為傲!但如果段校長在國際學術場合上,被問到中大的大學排名和學術自由指數為何相差懸殊時,他會如何回應?他或會背書指責「學術自由指數」是歐美世界別有用心的奸計,儘管大學排行榜也同是歐美世界創造出來的。他又或會再一次宣讀香港《基本法》第一百三十七條「各類院校均可保留其自主性並享有學術自由」,然後面不改容説中文大學享有學術自主和自由,現在和2019年前沒有改變,一切依「法」執行。

我們相信嗎?中大校友會同意嗎?

香港學術自由急跌

在當前中文大學裏,任何反對、質疑或評論香港政府和共產黨的言論、文章、講座或研究,都全被禁止;共產黨政權在過去七十多年,所有暴行的歷史是禁區,只有官方欽定的黨史;任何雨傘運動和反送中抗爭的討論或表述皆是違法;任何對香港和中央領導人的批評都是錯誤的。無論這些議題是以歷史、社會、政治、法律、新聞或哲學的學術理論出發,都全是有問題和危險的。教學和研究有預定的唯一「真理」,有確定的方向。大學管理層全方位監控同學和老師的言論和行為。沒有學生會、學生報,沒有民主牆,沒有自由公開的辯論。相信中文大學與大陸的大學已快看齊,距離每學院、學系都設「黨委書記」正式指導學術,跟隨中央的日子不遠。2019年之前的中文大學會有如此現象嗎?我們還有學術自由嗎?香港在世界學術自由指數近年急跌,最新分數只得0.208,獲評D級,已接近跌入與大陸齊名的E級邊緣,排名在柬埔寨之後(註三)。段校長又如何回應以上的觀察?

段崇智作為美國訓練出來的科學家,應該理解什麼是科學精神和學術自由。他是否會覺得中大學術自由沒有改變,「學術自由指數」沒有意義?還毫不羞恥地為威權統治下的大學辯護?讓大學成為服務政權的知識工廠?

現仍在香港科技大學的社會科學教授穆嘉(Carsten Holz)去年在《世界大學新聞》(University World News)發表的文章,便正正質疑大學排名不可能和學術自由脱鈎:「世界大學排名是獎勵獨裁主義」(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 are rewarding totalitarianism)(註四)他開宗明義說:「目前的大學排名掩蓋了我們最重視的東西:自由的學術討論。」

穆嘉在文中指出學術自由對大學的重要性:「1935年,羅伯特-哈欽斯(Robert Hutchins)以芝加哥大學校長的身份發表了題為 『什麼是大學?』的演講,他說:『沒有探究的自由、討論的自由和教學的自由,大學就不可能存在』,『教育的目的不是用事實填滿學生的頭腦;不是重新塑造他們,或逗他們開心,或使他們成為任何領域的專家技術人員。它是要教他們思考,如果可能的話,並且總是為自己思考』。在一個極權主義政權下,沒有探究的自由,沒有討論的自由,沒有教學的自由,也沒有學習為自己思考的自由。用共產黨的全面領導 『代替』思想自由,用黨的 『真理』代替對真理的追求,無異於公開宣布這個機構已經放棄了被視為大學的權利。那為什麼它還被列入大學排名?』(註五)

宣揚思想自由的價值

段校長可以回答:「中大校訓『博文約禮』不包括學術自由,這些是西方大學的理想而已。」但是他不要忘記中大不是「國子監」,是西方大學傳統出來的大學。中文大學學科的知識都是從學術自由的背景創造出來的。

穆嘉在結論説:「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THE)是獎勵極權主義政權,因為他們將學術界轉變為一個嚴格控制的系統,目標是實現極權主義所期望的技術進步,而人文和社會科學則淪為一片沒有靈魂的荒地。人類的價值觀讓位於對偉大領袖的順從。一批被閹割的偽學者作為期刊編輯、審稿人和文章作者,塑造了世界性的研究領域。在一個沒有思想自由的世界裡,重點大學建立在嚴格服從共產黨的基礎上。」

相信在中大的科學教授,尤其是物理學教授,必然讀過或受教於美國偉大物理學家之一理查德-費曼(Richard Feynman 1918-1988)。他在1955 年的一個演講「科學的價值」(The Value of Science)值得每一個大學生仔細研讀(註六)。科學的價值並非止於創造知識和引領科技;改變人們對世界宇宙的理解,而是來自於人類對宇宙萬物的發問開始。這種從古希臘哲學強調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成為一切科學的基礎,但這預設思想自由。費曼的結論:「作為科學家,我們知道偉大的進展都源於承認無知,源於思想的自由。那麼這是我們的責任——宣揚思想自由的價值,教育人們不要懼怕質疑而應該歡迎它、討論它,而且毫不妥協地堅持擁有這種自由—— 這是我們對未來千秋萬代所負有的責任。」

沒有這種思想自由,沒有對權威的質疑,沒有對唯一真理的反叛,大學只淪落為獨裁強權的知識工廠,學者教授只是高薪厚祿的技術人員而已。

西方科學從古希臘到現代的二千多年就是「繼承與叛逆」的發展史。陳方正教授以七十多萬字的巨著便是證明這點科學的價值。(註七)

下篇繼續探討學術自由的問題 。

(註一)第七期《走進中大》,08/2022。

(註二)QS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 2023: Top global universities, https://www.topuniversities.com/university-rankings/world-university-rankings/2023

(註三): Katrin Kinzelbach, Staffan I. Lindberg, Lars Pelke, and Janika Spannagel. 2022. Academic Freedom Index 2022 Update. FAU Erlangen-Nürnberg and V-Dem Institute. DOI: 10.25593/opus4-fau-18612

(註四)Carsten A Holz,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 are rewarding totalitarianism” University World News, 17 April 2021

(註五)同上。

(註六)Richard Feynman, “The Value of Science” Engineering and Science, Volume XIX, December, 1955. 中文翻譯:李沉簡:「堅持質疑和思想自由的權利」《獨立中文筆會》2018年3月

(註七)參看,陳方正:《繼承與叛逆:現代科學為何出現於西方》增訂版,香港:中華書局,2021

▌[鏡遊集]作者簡介

張燦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相信哲學不是離地、不在象牙塔之中,對世界有期望;改變不一定成功,但至少嘗試理解和批判。已到耄年,望在餘生仍能享受自由民主,並欣賞文化與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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