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進原住民文化的白人媳婦


在一場讀書會上,Kerry Coast 以出版人身份分享一本由原住民撰寫的傳記。她介紹自己在溫哥華土生土長,二十歲那年方知身處的國家跟她過去所以為的,完全是兩個模樣——殖民者對原住民犯下的人權罪行陸續曝光,令她產生了強烈的疏離感。後來,Kerry 嫁了給一位原住民行動者,受他的熱情感染,卻也差點被他無法自拔的創傷所融蝕。丈夫在女兒五歲時過身,而Kerry的人生跟原住民平權運動再也無法分割。
用她的話:她嫁進那個文化裡去了。
1990年,卑詩省居里山(Mount Currie)的原住民保留地爆發封路抗爭。這片距離溫哥華僅兩小時車程的山區,因為政府開闢新路讓伐木公司上山砍木謀利,觸碰了 Lil’wat 族原住民的神經。他們隨即組織起來,堅決捍衛祖先的土地。行動不僅凝聚族人,也吸引了不少非原住民參與,包括Kerry的新室友。
從一場封路抗爭開始
那陣子,Kerry與室友在華埠上海老街 (Shanghai Alley) 合租的小屋,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來自各方的訪客絡繹不絕,大家通宵達旦地討論,聊晚了乾脆留宿,甚至連原住民酋長也親自造訪,藉此串連溫哥華的行動者網絡。
回頭看,Kerry 說那真是單純又美好的日子。沒有各懷目的,只有真誠的支持與陪伴,彼此努力尋求理解與擁抱的方式。那場封路抗爭以警方驅散告終,後來演變成司法訴訟,行動者也都紛紛到法庭支援。就是在法庭上,Kerry 第一次遇見她後來的丈夫Naksten。
「最初遇見他、愛上他,然後在一起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一點都不知道。表面上,他是堅強的文化領袖、堅定的土地捍衛者、有力量的歌者,簡直是個英雄;但原來,他只是把那些酗酒和自殺的念頭都深深地藏起來了。」
從1831至1996年超過160年期間,加拿大政府在全國各地成立印第安(原住民舊稱)寄宿學校,強制原住民孩子入讀,系統性地進行文化清洗。有關那些學校發生過的兒童性侵和虐待事件,多年來只有風聲和耳語——直至1990年10月。就在居里山封路事件爆發後幾個月,原住民領袖 Phil Fontaine 現身公營的加拿大廣播公 (CBC),在全國觀眾前講述自己童年時遭受的性侵和身心虐待。他勇敢的自我揭露,為無聲的倖存者打開了一個發聲空間,一石激起千重浪。
曾經自認尊重多元與正義價值的加拿大主流社會,驚愕地意識到——那些猶如惡夢的恐怖經歷,竟是無數原住民的童年,包括 Kerry 的丈夫。
堅定的領袖與破碎的小孩
「寄宿學校毁了他,也毁了我。」Kerry說。
「在熱情洋溢的表子下,他原來是個遭受了極度傷害的小孩,曾經目擊同學被殺,自己也受虐多年。一次,兄長偷了一艘船去救他,在汪洋上划了十公里——可惜逃不過警察。」
「而最令我震撼是,這不只是個人創傷,不只是一樁悲劇或意外,而是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家人乃至整個社群的共苦。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殖民者)可以佔據他們(原住民)的土地。真相層層疊疊,沉重得教人無法承受。」
Kerry 枕邊那個始終走不出童年創傷的孩子,終究沒能等到變老——Naksten 在 43 歲離世,留下年僅五歲的女兒。但短暫的同行,開啟了 Kerry 生命中一個關鍵的轉捩點。
「我必須告訴你,真正改變我人生的,不是那些毀滅性的創傷,而是他領我進入的那個世界。」

(圖:1998年的Kerry、Naksten 和他們的女兒 T’ilim。)
迷上紮根足下的古老民族
Kerry 說,那是一直在誦唱同一種族語、早在人們懂得數算年份以前就看守這片土地的古老民族。族人的名字來自山來自水,能回溯到六千年前的祖先。族人尊重與鮭魚之間的契約,視狼為帶領學習生存技能的祖靈。「而我從未經歷過,甚至不知道那樣的世界是存在的。」
像很多加拿大人那樣,Kerry 的祖輩從別處飄洋到來,家族史早在過程中消失殆盡。「我們不再認得自己的根,只有零碎片段,以及蘇格蘭一帶人們的主體歷史——因為英國伸手進來,我爸的家族早在三百年前開始流散,在英國、澳洲、美洲之間一代代的漂流。而我媽的家族也住過愛爾蘭、蘇格蘭和英格蘭,最終落腳在此。」
Kerry 認識的加拿大彷彿有一種氛圍:不必追問,也別告訴別人你為什麼不一樣。「這裡有來自波蘭、俄羅斯、匈牙利的人,也有人追隨門諾派 (Mennonites,基督教再洗禮派的分支)、納粹,或尼古拉·西奧塞古 (Nicolae Ceaușescu,羅馬尼亞的獨裁者)⋯⋯反正大家在原本的地方都待不下去了,不是嗎?」

( 圖:Kerry 還留着的家族史非常零碎,包括這幅掛在老家裡的農場畫作。)
所以,原住民跨越時間洪流,依然紮根於足下土地的族群生活,深深撼動了Kerry。她開始學習族語的傾聽與表達,領受萬物有靈的教誨,也透過祖先傳承下來的療癒傳統,重新尋找與身體、靈魂、土地之間的連結。
「我嫁進了 Lil’wat 族的原住民文化,那段經歷塑造了今日的我。」
「特別想對來自香港的人說,你們不孤單」
Kerry 繼續積極參與原住民平權運動,撰寫了多本相關著作,也在國際層面爭取原住民權益,倡議跨越「真相與和解」的口號,直面傳統領土的所有權這個更根本的爭議。2017年,她創立獨立出版社,希望把重要的聲音化作文字留存,自此出版了多本原住民回憶錄,包括 Lexeywa – I Pass The Torch to You 。這書由後來成為老師的 Beatrice Silver 撰寫,記錄她在寄宿學校的童年往事。書中多處令人揪心,但同時小心輕放,希望成為一扇溫柔的入口,引領少年讀者走近原住民的世界。
「我們需要那樣的書,因為寄宿學校的整個事實在太沉重——壞到一個程度,會教人直接關閉感受。我希望它能成為少年了解事實的起點,而不是終站;而大人能夠讀到書中的字裡行間。」Kerry 說。
這本書將推出中譯本 《薪火相傳: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學校倖存者的口述承傳》,由移加香港學者鄒崇銘翻譯。這是 Kerry 一直的企盼:用不同語言說出原住民的故事。

( 圖:Kerry 與香港學者鄒崇銘。)
「我特別想對來自香港的人說,你們並不孤單。你們的經驗、對殖民處境的洞見,是一份重要的禮物。我不是要拿中共管治下的香港跟加拿大的原住民比較,那是無法比較的,但我們都面對同樣的挑戰,為了自主權、安全感與文化選擇的權利而努力。」
「我認為,在加拿大這片土地上說中文的人,也必須一同面對和承擔這段歷史,才能真正參與,一起想像這片土地的未來。」Kerry 說。
▌異鄉 • 人物誌 Portraits of Vancouver
離散的、土生的、早來的、剛到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大家都背負着各自的故事,落腳到溫哥華這個多元種族的城市。既來之,記錄之,珍重之。
蘇美智
記者,愛聆聽日常、撿拾容易錯過的精彩;既寫大人看的書,也寫小朋友看的書。對她來說,離散的功課,是保持自我完整,同時珍視身處的當下。作品包括《外傭——住在家中的陌生人》、《我們的同志孩子》和《神奇小盒子》繪本等。